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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五夜無欺敢留髡以飲(3)


  鐵公子道:「我鐵中玉此來,原為遊學。竊念遊無定所,學無定師,又聞操舟利南,馳馬利北。我鐵中玉孟浪風塵,茫無所主,究竟不知該何游何學。知我無如小姐,萬乞教之。」

  冰心小姐道:「游莫廣於天下,然天下總不出於家庭;學莫尊于聖賢,聖賢亦不外于至性。昌黎雲:『使世無孔子,則韓愈不當在弟子之列。』此亦恃至性能充耳。如公子之至性,挾以無私,使世無孔子,又誰敢列公子于弟子哉?妾願公子無捨近求遠,信人而不自信。與其奔走訪求,不若歸而理會。況尊大人又貴為都憲,足以典型。京師又天子帝都,弘開文物,公子即承箕裘世業,羽儀廊廟,亦未為不美。何必踽踽涼涼,向天涯海角,以博不相知之譽哉!若曰避 仇,妾則以為修身不慎,道路皆仇,何所避之?不識公子以為何如?」

  鐵公子聽了,不覺喜動顏色,忙離席深深打一恭道:「小姐妙論,足開茅塞,使我鐵中玉一天疑慮,皆釋然矣!美惠多矣!」

  眾丫鬟見鐵公子談論暢快,忙捧上大觥。鐵公子接了,也不推辭,竟欣然而飲。飲幹,因又說道:「小姐深閨麗質,二八芳年,胸中怎有如許大學問!揣情度理,皆老師宿儒不能道隻字者,真山川秀氣所獨鐘也。敬服,敬服!」

  冰心小姐道:「閨中孩囈語,焉知學問?冒昧陳之,不過少展見愛。公子譽之過情,令人赧顏汗下。」

  二人說得投機,公子又連飲數杯,頗有微酣,恐怕失禮,因起身辭謝。冰心小姐亦不再留,因說道:「本應再奉幾杯,但恐玉體初安,過於煩勞,轉為不美。」

  因叫拿燈,送入書房去安歇。

  這一席酒,飲了有一個更次,說了有千言萬語,彼此相親相愛,不啻至交密友,就吃到酣然之際,也並無一字及於私情,真個是:

  白璧無瑕稱至寶,青蓮不染髮奇香。
  若教墮入琴心去,難說風流名教傷。

  冰心小姐叫丫鬟看鐵公子睡了,又吩咐眾人,收拾了酒席,然後退入後樓去安寢,不題。

  卻說單佑伏在正樑上,將鐵公子與冰心小姐做的事情,都看得明白,說的言語都聽得詳細。只待人都散盡,方才扒了下來,又走到矮牆邊,依然扒了出來。回家安歇了一夜。到次日清晨,即到縣間來回話。縣尊叫到後堂,細細盤問。這單佑遂將怎生進去,怎生伏在梁上,冰心小姐又怎生在中廳垂下一掛珠簾,簾外又怎生設著一席酒,卻請那鐵公子坐,點著兩枝明燭,照得雪亮;簾內又怎生設著一席酒,卻不點燭,遮得黑暗暗的,卻是水小姐自坐。簾內外又怎生各設一條氈毯,你謝我,我謝你,對拜了四拜,方才坐席吃酒。吃酒中間,又怎生說起那鐵公子這場大病,都是老爺害他。又說:「老爺害他不死,只怕老爺到被他害死哩!」

  縣尊聽了大驚,道:「他也說要怎生害我?」

  單佑道:「他說撫院老爺,是他父親的同年,他先要打上老爺堂來,問老爺為民父母,怎不伸冤理枉,卻只為權門做鷹犬?先羞辱老爺一場,叫士民恥笑,然後去見撫院老爺,動本參劾老爺拿問。」

  縣尊聽了,連連跌腳道:「這卻怎了?」

  就要吩咐衙役,去收投文放告牌,只說老爺今日不坐堂了。單佑道:「老爺且不要慌,那鐵公子今日不來了。」

  縣尊又問道:「為何又不來了?」

  單佑道:「虧了那水小姐,再三勸解,說老爺害鐵公子,皆因鐵公子挺撞了老爺起的 釁端,也單怪老爺不得。又說他們英雄豪傑,做事光明正大,老爺一個俗吏,如何得知?又說老爺見水老爺被謫,又見過老爺推升入閣,勢利過公子,亦是小人之事,不足與較量。又說鐵公子救他,他又救鐵公子,兩下蹤跡,易使人疑,誰人肯信是為公而不為私?又說過此時,老爺訪知他們是冰清玉潔,自然要愧侮。又說老爺中一個進士,也不容易,若輕輕壞了,未免可惜。那鐵公子聽了,道他說得是,甚是歡喜,故才息了這個念頭。」

  縣尊聽了大喜道:「原來這水小姐是個好人!卻是我前日還好好的叫轎子送了他回去。」

  因又問道:「又還說些甚麼?可有幾句勾挑言語麼?」

  單佑道:「先兩人講一會學問,又論一會聖賢,你道我說的好,我贊你講的妙,彼此有津有味。一面吃酒,一面又說,說了有一個更次,足有千言萬語,小的也記不得許多。句句聽了,卻都是恭恭敬敬,並無半個邪淫之字,一點勾挑之意,真真是個魯 男子柳下惠出世了。」

  縣尊聽了,沉吟不信道:「一個如花的少年女子,一個似玉的少年男子,靜夜同居一室,又相對飲,他又都是心靈性巧,有恩有情之人,難道就毫不動心?竟造到聖賢田地?莫非你為他們隱瞞?」

  單佑道:「小的與他二人,又非親非故,又未得他們的賄賂,怎肯為他隱瞞,誤老爺之事?」

  縣尊問明是實,也自歡喜,因歎息道:「誰說古今又不相及,若是這等看來,這鐵公子竟是個負血性的奇男子了,這水小姐竟是個講道學的奇女子了。我若有氣力,都該稱揚旌表才是。」

  因饒了這單佑的責,放他去了。又暗想道:「論起做官來,『勢利』二字雖是少不得,若遇這樣關風化的烈男俠女,也不該一例看承。況這水小姐也是侍郎之女,這鐵中玉又乃都憲之兒,怎一時胡塗,要害起他來?倘或果然惱了,叫撫公參上一本,那時再尋過學士去挽回就遲了。」

  又想道:「一個科甲進士,聲名不小,也該做些好事,與人稱頌。若只管隨波逐流,豈不自誤?」

  又想道:「這水小姐背後倒惜我的進士,倒望我改悔,我怎倒不自惜?到不改悔?」

  又想道:「要改悔,就要從他二人身上改侮。我想鐵公子,英雄度量,豪傑襟懷,昂昂藏藏,若非水小姐,也無人配得他來;這水小姐,靈心慧性,如鳳如鸞,若非鐵公子,也無人對得他過。我莫若改過腔來,倒成全了他二人的好事,不獨可以遮蓋從前,轉可算我做知縣的一場義舉。」

  正算計定了主意,忽過公子來討信,縣尊就將單佑所說的言語,細細說了一遍。因勸道:「這水小姐,賢契莫要將他看作閨閣嬌柔女子,本縣看他處心行事,竟是一個了不起的大豪傑,斷不肯等閒失身。我勸賢契倒不如息了這個念頭,再別求罷。」

  過公子聽見鐵公子與水小姐毫釐不苟,又見縣尊侃侃辭他,心下也知道萬萬難成,呆了半晌,只得去了。

  知縣見過公子去了,因悄悄差人去打聽,鐵公子可曾出門,確實幾時回去,另有一番算計。只因這一算,有分教:

  磨而愈堅,涅而愈潔。

  不知更是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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