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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瓊林宴遍覓狀元郎(2)


  這句話,景期不聽便罷,聽了不覺遍體酥麻,手足俱軟。吃了一杯熱茶,漸漸有一股熱氣從丹田下一步步透將起來,直繞過泥丸宮,方始蘇醒。連忙跪下,說道:「夫人救我則個!」

  夫人扶起道:「愛卿為何如此?」景期道:「不瞞夫人說,前日闖入夫人園內恐夫人見罪,因此不敢說出真名字來,將鐘字拆開,假說姓金名重。其實卑人就是鐘景期。」夫人道:「若如此說,就是殿元公了。可喜,可賀!」景期道:「如今聖上差了高公公出來尋訪,這件事弄大了。倘然聖上根究起來,如何是好?」

  夫人心內想一想道:「不妨,我與你安排便了。如今聖上頗信神仙道術。你可托言偶遇異人攜至終南訪道,所以來遲。你今出去,一徑直步到瓊林赴宴。我一面差人打關節與高力士,並吾兄楊國忠、吾妹楊貴妃處。得此三人在聖上面前周旋,就可無虞了。你放心出去。」景期撲地拜將下去,道:「夫人如此恩山義海,叫卑人粉骨難報矣。」夫人也回了一禮道:「與卿正在歡娛,忽然分袂,本宜排宴敘別,只是瓊林諸公盼望已久,不敢相留了。侍女們,取酒過來,待我立奉一杯罷!」

  侍女們忙將金杯斟上一杯酒來。夫人取酒在手,那淚珠兒撲撲的掉將下來,道:「愛卿滿飲此杯,你雖是看花得意,不可忘奴家恩愛也!」鐘景期也不勝哽咽,拭著淚兒道:「蒙夫人厚恩,怎敢相忘!卑人面聖過了,即當踵門叩謁,再圖佳會便了。」

  說罷,接過酒來吃了,也回敬了夫人一杯。兩雙淚眼兒互相覷定,兩人又偎抱了一回,只得勉強分開,各道珍重而別。

  夫人差兩個伶俐侍女,領景期打從小門裡出去。那小門兒是虢國夫人私門,慣與相知後生們出入的所在。景期出得這門,踉踉蹌蹌走上街來。行不多幾步,只見街坊上的人,三三兩兩,東一堆,西一擁的在那邊傳說新聞。有的說什麼一個狀元竟沒處尋,莫非死在哪裡了?有人說:「就在路上倒屍,也須有個著落,難道總沒個影兒?」又有的道:「尋了一日,這時該尋著了。」又有人道:「哪裡有尋著,方才朝廷又差了司禮監高公公出來查了。」又有人道:「好笑裡邊那主議的楊太師著了急,移文在羽林大將軍陳元禮處,叫他親自帶了軍士捕快人等,領了鐘家看下處的老蒼頭,在城內城外那些庵院寺觀、妓女人家、酒肆茶坊裡各處稽查,好象收捕強盜一般。」有的取笑說道:「偌大個狀元,難道被騙孩子的騙了去不成!」有的問道:「他的家在何處?如何不到他家裡去問?」又有人說:「他家就在鄉間,離城三十裡。一日的流星馬兒,邊報一般的在他家來往打探哩!」有人說:「莫非被人謀害了?」又有老人家說道:「那鐘狀元的父親,我曾認得,他做官極好。就是鐘狀元,也聞得說在家閉戶讀書,如何有仇家謀害?」那些人我猜你猜,紛紛議論不一。

  景期聽了,一頭走,只管暗笑。又走過一條街,見有三四個公差,手拿朱票,滿身大汗的亂跑。一個口裡說道:「你說有這等遭瘟的事!往年的瓊林宴,是日裡吃的。今年不見了狀元,直捱到夜黑治宴。老爺立刻要通宵厚蠟的大燭七百斤,差了朱票立等要用,叫鋪家明日到大盈庫領價。你道這個差難也不難!急也不急!」那一個就道:「你的還好,我的差更加疙瘩哩!往年狀元遊街是日裡遊的。如今狀元不知何處去了,天色已晚,儀仗官差了朱票,要著燈鋪借用綠紗燈三百對,待狀元遊街應用哩!」又見幾個官妓家的龜子,買了些糕餅兒拿在手裡,互相說道:「瓊林宴上官奴值酒,不消半日工夫。如今俟了一日,狀元還不到。家的幾個姐姐餓得死去活來,買這些粉面食物與她們充充饑,好再伺候。」

  景期一一聽見,心中暗道:「慚愧!因我一人累卻許多人,如何是好?」低著頭又走。只見一對朱紅禦棍,四五對軍牢擺導,引著一匹高大駿馬,馬上騎著個內官。後邊隨著許多大小太監,喝導而來。景期此時身子如在雲霧中,哪裡曉得什麼回避,竟嚮導子裡直闖。一個軍牢就當胸扯住,道:「好大膽的狗頭,敢闖俺爺的導子嗎!」又一個軍牢提起紅棍兒劈頭就打。

  景期慌了,叫道:「呵呀!不要打!」只聽那壁廂巷裡,也叫道:「呵呀!不要打!」好象深山叫人,空答應一般。這是什麼緣故?原來是陳元禮帶著軍士們領鐘家的蒼頭,四處覓訪不見,正從小巷裡穿將出來。蒼頭在前望見那闖道的是自己主人,正要喊出來。卻見那軍牢要打,便忙叫道:「呵呀!不要打!」所以與景期那一聲,不約而同的相應。

  蒼頭見了景期,便亂喊道:「我家主人相公,新中狀元老爺在此了!」那些人聽見,一齊來團團圍住,嚇得那扯胸的連忙放手,執棍的跪下磕頭。那內官也跳下馬來。這邊陳元禮也下馬趨來,齊向景期施禮,說道:「不知是殿元公台駕,都各有罪了。」景期欠身道:「不敢。請問二位尊姓?」陳元禮道:「此位就是司禮監高公公,是奉聖旨尋狀元的。」高力士道:「此位就是羽林陳將軍。也是尋覓狀元的。且喜如今尋著了,但不知殿元公今日卻在何處,遍訪不見?乞道其詳。」

  景期就依著虢國夫人教的鬼話兒答道:「前日遇一個方外異人,邀到終南山訪道。行至中途,他又道我塵緣未斷,洪福方殷,令我轉來。方才進城,忽聞聖恩擢取,慌忙匍匐而來。不期公公與將軍如此勞神,學生實負罪深重,還祈公公在聖上面前方便。」高力士道:「這個何須說得,快牽馬來與狀元騎了,咱們兩個送至瓊林宴上,然後複旨便了。」說罷,左右就牽過馬來,原來高力士與陳元禮俱備有空馬隨著,原是防尋著了狀元就要騎的。故此說得一聲,馬就牽到了。三人齊上了馬,眾軍吆喝而行。

  來到瓊林宴上,只見點起滿堂燈燭,照耀如同白日。眾人聽見狀元到了,一聲吹打,兩邊官妓各役,一字兒跪著。陪宴官與諸進士都降級迎接上堂。早有伺候官捧著紗帽紅袍,皂靴銀帶,與景期穿戴。望闕謝恩過了,然後與各官見禮。高力士與陳元禮自別了景期與諸進士,同去複旨。這裡宴上奏樂定席,景期巍然上坐。見官妓二人,拿著兩朵金花,走到面前叩了一頭,起來將花與景期戴了,以下一齊簪花已畢,眾官把盞。說不盡瓊林宴上的豪華氣概。但見:

  香煙嫋翠,燭影搖紅。香煙嫋翠,籠罩著錦帳重重;燭影搖紅,照耀的宮花簇簇。紫檀幾上,列著海錯山珍;白玉杯中,泛著醒醍醐酃酃。戲傀儡、跳魁星、舞獅蠻、耍鮑老,來來往往,幾番上下趨蹌;撥琵琶、吹笙管、撾花鼓、擊金鐃,細細粗粗,一派聲音嘹亮。掌禮是鴻臚鳴贊,監廚有老祿專司。堂上回旋,無非是蛾眉螓首,妙舞清歌,妖妖嬈嬈的教坊妓女;階前伺候,盡是些虎體猿腰,揚威耀武,凶兇狠狠的禁衛官軍。

  正是:錦衣照著君恩重,瓊宴新開禦饌鮮。

  少頃散席,各官上馬歸去。惟有狀元、榜眼、探花三個,欽賜遊街。景期坐在紫金鞍上,三把傘下。馬前一對金瓜,前面通是彩旗,與那絳紗燈。一隊一隊的間著走,粗樂在前,細樂在後,鬧嚷嚷打從禦街遊過。那看的人山人海,都道好個新奇狀元,我們京中人出娘肚皮從沒有吃過夜飯,方才看迎狀元的。那景期遊過幾條花街柳巷,就吩咐回寓。眾役各散。

  次日五更,景陽鐘動,起身入朝。在朝房中與李林甫、楊國忠、賀知章等一班兒相見了。待殿上靜鐘三下,明皇升殿,景期隨著眾官排班行禮,山呼謝恩。殿上傳下旨意,宣新狀元鐘景期上殿。鴻臚引鐘景期出班升階,昭儀捲簾,鐘景期上殿俯伏在地,戰戰兢兢,奏道:「微臣鐘景期見駕,願吾皇萬歲!」

  明皇開言道:「昨日高力士複旨,言卿訪道終南,以致久虛瓊宴。幸卿無恙,深慰朕心。」景期叩頭道:「臣該萬死!」明皇道:「卿有何罪?昨宵朕幸花萼樓飲宴,望見禦街燈火輝煌。問知乃是卿等遊街。朕想若非卿一日盤桓,安能有此勝景!朕今除卿為翰林丞旨,卿其供職無怠!」景期叩頭謝恩下殿,明皇退朝不題。

  看官,聽說:「想你我百姓人家裡酒席,邀客人不來,心裡也要焦躁,那裡有個皇恩賜宴的大典,等閒一個新進的小臣,敢丟著一日,累眾官尋來尋去,直到晚間方來赴宴,豈不是犯了違旨的律?此時面君,沒一個不替他擔憂。誰想皇上不惟不加罪遣,反賜褒獎。這是什麼緣故?原來是虢國夫人怕根究隱匿狀元的情弊,未免涉及自己,故連夜著人叮囑了楊貴妃、高力士、楊國忠等,內外維持。哄得明皇免問,因此景期面君這般太平。有兩句俗語道得好:

  囊中有錢方沽酒,朝裡無人莫做官。

  景期出了朝門,便吩咐長班備下該用的稟揭名帖,去各處拜客。先拜了楊李二太師,並幾個顯耀的大臣,然後到錦裡坊來拜虢國夫人與葛禦史。到虢國夫人門首下馬,門上人接了揭回道:「夫人不在府中,今早晨聖上宣召入宮未回,留下揭兒罷。」鐘景期道:「相煩多多拜上,說另日還要面謁。」門上人道聲曉得,景期上馬,就吩咐到葛禦史家去。從人們應了,排導前行。

  景期暗想道:「論起葛禦史來,我也不須今日去拜他。只為明霞小姐的緣故,所以要早致殷懃。後日可央媒說合,我今日相見時,須先把些話兒打動他一番。」心裡想著,那從人們到馬前稟道:「已到葛禦史門首了。」景期下得馬來,抬頭一看,但見獅子苔封,獸環塵閉,只聞鳥雀聲喧,惟有蜘蛛成網,靜悄悄絕無一人。一把大鎖鎖在門上,兩張封條一橫一豎的貼著。那從人們去尋個接帖的也沒有。景期看這光景,一時委決不下。

  畢竟葛禦史門首為何這般冷落?且看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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