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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鐘景期三場飛兔穎(2)


  那日鐘景期延醫問卜,准准忙了一日,著實用心調護。不意犯了真病,到了第五日上,就鳴呼了。景期哭倒在地,半響方醒。鐘秀再三勸慰,在家治喪殯殮。方到七終,鐘秀也染成一病,與袁氏一般兒症候。景期也一般兒著急,卻也犯了真病一般兒嗚呼哀哉了。景期免不得也要治喪殯殮。那鐘秀遺命:『因原籍路遠。不必扶棺歸家,就在長安城外擇地安葬。』景期遵命而行。

  卻原來鐘秀在日,居官甚是清廉,家事原不甚豐厚。景期連喪二親,衣裳棺槨,買地築墳,治喪使費,將家財用去十之七八。便算計起來,把家人盡行打發出去。有極得意、自小在書房中伏侍的馮元,不得已也打發去了。將城內房子也賣了,另造小房五大間,就在父母墳旁。只留一個蒼頭,一個老嫗,在身邊度日。自己足不出戶,在家守制讀書。常到墳上呼號痛哭,把那功名婚姻兩項事體,都置之度外了。

  光陰荏再,不覺三年服滿,正值天寶十三年開科取士。學師將他名字已經申送,只得喚蒼頭隨著,收拾進城,尋個寓所歇下。到了場期,帶了文房四寶進場應試。原來唐朝取士,不用文章,不用策論,也不用表判。第一場正是五言、七言的排律,第二場是古風,第三場是樂府。那鐘景期平日博通今古,到了場中,果然不假思索,揭開卷子,振筆疾書。真個是:

  字中的蝌蚪落文河,筆下蛟龍投學海。

  眼見得三場已畢,寓中無事。那些候揭曉的貢士,聞得鐘景期在寓,也有向不識面,慕他才名遠播來請教的;也有舊日相知,因他久住鄉間來敘闊的,紛紛都到他寓所,拉他出去。終日在古董店中、妓女人家,或書坊裡、酒樓上,及古剎道院裡,隨行逐隊的玩耍。那鐘景期回住鄉村,潛心靜養,並無邪念。如今見了這些繁華氣概,略覺有些心動。那功名還看得容易,到是婚姻一事甚是熱衷。思量如今應試,倘然中了,就要與朝廷出力做事,哪裡還有工夫再去選擇佳人,不如趁這兩日,癡心妄想去撞一撞,或者天緣湊巧,也未可知。

  那日起了這念頭,明日就撇了眾人,連蒼頭也不帶,獨自一人往城內城外、大街小巷,癡癡的想,呆呆的走。一連走了五六日,並沒個佳人影兒。蒼頭見他回來茶也不吃,飯也不吃。只是自言自語,不知說些甚麼,便道:「相公一向老實的,如今想必是眾位相公,一牽去結識了什麼婊子,故此這等模樣嗎?我在下處寂寞不過,相公帶我去走走,總成吃些酒肉兒也好。相公又沒有娘子,料想沒處搬是非,何須瞞著我。」景期道:「我自有心事,你哪裡知道。」蒼頭道:「莫非為著功名嗎?我前日在門首見有跌課的走過,我教他跌了一課,他說今年一定高中的。相公不須憂慮。」景期道:「你自去,不要胡言胡語,惹我的厭。」蒼頭沒頭沒腦,猜他不著,背地裡暗笑不提。

  到次日,景期絕早吃了飯出來,走了一會,到一條小胡衕裡,只有幾個人家。一帶通是白石牆,沿牆走去。只見一個人家,竹門裡邊冠冠冕冕,瀟瀟灑灑的可愛。景期想道:「看這個門徑,一定是人家園亭。不免進去看一看,就是有人撞見,也只說是偶然閒步玩耍。難道我這個模樣,認作白日撞不成?」

  心裡想著,那雙腳兒早已步入第一重門了。回頭只見靠凳上有個老兒,酒氣直沖,鼾鼾的睡著。景期也不睬他,一直闖將進去,又是一帶絕高的粉牆。轉入二重門內,只見綠柳參差,蒼苔密佈。一條街是白石子砌就的,前面就是一個魚池,方圓約有二三畝大。隔岸橫著楊柳桃花,枝枝可愛。那楊柳不黃不綠,撩著風兒搖擺;桃花半放半含,臨著水兒掩映。還有那一雙雙的紫燕,在簾內穿來掠去的飛舞。池邊一個小門兒進去,是一帶長廊。通是朱漆的卍字欄杆。外邊通是松竹,長短大小不齊,時時有千餘枝映得簷前裡翠。走進了廊,轉進去是一座亭子。亭中一匾,上有「錦香亭」三字,落著李白的款。中間掛著名人詩畫。古鼎高彝,說不盡擺設的精緻。那亭四面開窗,南面有牡丹數枝,與那海棠、玉蘭之類。後面通是杏花,東邊通是梅樹,西邊通是桂樹。此時二月天時,眾花都是蕊兒,惟有杏花開得爛慢。那梅樹上結滿豆大的梅子。有那些白頭翁、黃鶯兒飛得好看,叫得好聽。

  景期觀之不足,再到後邊。有絕大的假山,通是玲瓏怪石攢湊迭成。石縫裡有蘭花芝草,山上有古柏長松,宛然是山林丘壑的景象。轉下山坡,有一個古洞。景期挨身走過洞去,見有高樓一座,繡幕珠簾,飛梁畫棟,極其華麗。正要定睛細看,忽然一陣香風,在耳邊吹過。那樓旁一個小角門「呀」的一聲開了。裡面嘻嘻笑笑,只聽得說:「小姐,這裡來玩耍。」景期聽了,慌忙閃在太湖石畔,芭蕉樹後,蹲著身子,偷眼細看。見有十數個丫環,擁著一位美人走將出來。那美人怎生模樣,但見:

  眼橫秋水,眉掃春山。寶髻兒高綰綠雲,繡裙兒低飄翠帶。可憐楊柳腰,堪愛桃花面。
  儀容明豔,果然金屋蟬娟;舉止端莊,洵是香閨處女。身無彩鳳雙飛翼,心有靈犀一點通。

  這美人輕移蓮步,走到畫欄邊的一個青磁古墩兒上坐下。那些丫環們都四散走在庭中,有的去採花朵兒插戴,有的去撲蝴蝶兒耍子,有的在荼蘼架邊摘亂了髮絲,吃驚吃嚇的雙手來按,有的被薔薇刺兒抓住了裙拖,癡頭癡腦的把身子來扯,有的衣領扣兒松了,仰著頭扭了又扭,有的因膝褲帶散了,蹲著腰結了又結,有的耍鬥百草,有的去看金魚。一時觀看的不盡,只有一個青衣侍女,比那美人顏色略次一二分,在眾婢中昂昂如雞群之鶴。也不與她們玩耍,獨自一個在階前摘了一朵蘭花,走到那美人身邊,與她插在頭上。便端端正正的,站在那美人旁邊。那美人無言無語,倚著欄杆看了好一會,才吐出似鶯啼,如燕語的一聲嬌語來,說道:「梅香們,隨我進去吧!」眾丫環聽得,都來隨著美人。這美人將袖兒一拂,立起身來,冉冉而行。眾婢擁著,早進了小角門兒。「呀」的一聲就閉上了。

  鐘景期看了好一會,又驚又喜,驚的是恐怕梅香們看見,喜的是遇著絕世的佳人。還疑是夢魂兒,錯走了月府天宮去。不然,人世間哪能有此女子,酥了半晌,如醉如癡,恍恍惚惚,把眼睛摸了又摸,擦了又擦。停了一會,方才轉出太湖石來,東張西望,見已沒個人影兒,就大著膽,走到方才美人坐的去處,就嗅嗅她的餘香,偎偎他的遺影。正在摸擬思量,忽見地上掉著一件東西,連忙拾起,看時,卻正異香撲鼻,光彩耀目 。

  畢竟拾的是什麼東西?那美人是誰家女子?且看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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