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離子 / 劉基伯溫

卷九

躁人
  晉、鄭之間有躁人焉,射不中則碎其鵠,奕不勝剛齧其子。人曰:「是非鵠與子之罪也,盍亦反而思之乎?」弗喻。卒病躁而死。鬱離子曰:「是亦可以為鑒矣。天民猶鵠也,射之者我也,射得其道則中矣;兵猶子也,行之者我也,行得其道則勝矣。致之無藝,用之無法,至於不若人而不勝其憤,恚非所當恚,烏得而不死?」



立教
  鬱離子曰:「今有人焉,坐高堂之上,指使臧獲,則不得其心者十恒七八。不得其心而怒叱左右,甚之色與聲並厲。左右承顏而接官,懼其怒之將己遷也,而亦以厲出之。受指使者不知吾怒之所在,則倉惶而愈亂,愈不得於吾心,則吾之怒愈加,出愈厲。承顏而接言者亦不知吾怒之所在,以意度意,愈甚而愈吾違。故小怒則小違,大怒則大違,雖以劍挺臨之,不能使之得吾心也。是故君子之使人也,量能以任之,揣力而勞之;用其長而避其缺,振其怠而提其蹶;教其所不知,而不以我之所知齎之;引其所不能,而不以我之所能尤之。誨之循循,出之申申,不震不暴,匪怒伊教。夫如是,然後懲之而不敢懟,刑之而不敢怨。詩曰:『豈弟君子,民之父母。』如是,斯可以為民之父母矣。」



應侯止秦伐周
  秦起兵欲攻周,國人皆不與。應侯謂秦昭王曰:「臣之裡公孫弗忌,弱其鄰之老而謀食飲之,裒其徒謂之曰:『彼予鄰之叟也,富而嗇,吾將與若往食飲之。』其徒曰:『彼雖富而甚嗇,其奚以食飲之?』曰:『我且盜之。』其徒皆愀然。明日又欲往,其徒曰:『子之謀鄙,盍更諸?』曰:『我將脅而取之。』其不從者半,弗果往。他日,又曰:『請以貨先為之市,具禮召主人而酬酢之,多取物而日稽其直,且速其子弟以為常,不數歲,吾將竭其藏,何如?』其徒皆欣然從之。夫三言者其以不道取諸人均也,而有從不從焉者,避其名也。今周天下之共主也,無桀、紂之惡,無辭而攻之,誰甘受其名?臣固知國人之不與也。」



樹怨
 鬱離子曰:「樹天下之怨者,惟其重己而輕人也。所重在此,所輕在彼,故常自處其利而遺人以不利,高其智以下人之能,而不顧夫重己輕人,人情之所同也。我欲然,彼亦欲然,求其欲弗得則爭。故爭之弗能,而甘心以讓人者,勢有所不至,力有所不足也,非夫人之本心也。勢至力足而有所不為,然後為盛德之人,雖不求重於人,而天下之人莫得而輕之,是謂不求而自至。今人有悻悻自任者,矜其能以驕,有不自己出,則不問是非皆以為未當,發言盈庭,則畏之者唯唯,外之者默默焉。然後揚揚乎自以為得,而不知以其身為怨海,亦奚益哉?昔者智伯之亡也,惟其以五賢陵人也。人知笑智伯而不知檢其身,使亡國敗家接踵相繼,亦獨何哉?」



唐蒙薜荔
  唐蒙與薜荔俱生於松、樸之下,相與謀所麗。唐蒙曰:「樸,不材木也,薈而翳。松,根石髓而生茯苓,是惟百藥之君,神農之雨師,食之以仙。其膏入土,是為琥珀,爰與冰玉、琅玕同為重寶。其幹聳壑而幹霄,其枝樛流,其葉扶疏,爰有百樂弦筦之音。吾舍是無以麗矣。」薜荔曰:「信美,然由僕觀之,不如樸矣。夫美之所在,則人之所趨也。故山有金則鑿,石有玉則刡,澤有魚則竭,藪有禽則薙。今以百尺梢雲之木,不生於窮崖絕穀人跡不到之地,而挺然於眾覿,而又曰有茯苓焉,有琥珀焉,吾知其戕不久矣。」乃梟而附于樸,鑽蠐螬之穴以入其條,纏其心而出焉。於是朴之葉不生,而柯枝條幹悉屬￿薜荔,中虛而外皮索籜如也。歲余,齊王使匠石取其松以為雪宮之粱。唐蒙死,而薜荔與樸如故。



畏鬼
  荊人有畏鬼者,聞槁葉之落與蛇鼠之行,莫不以為鬼也。盜知之,於是宵窺其垣作鬼音,惴弗敢睨也。若是者四五,然後入其室,空其藏焉。或侜之曰:「鬼實取之也。」中心惑而陰然之。無何,其宅果有鬼,繇是物出於盜所,終以為鬼竊而與之,弗信其人盜也。鬱離子曰:「昔者趙高之譖蒙將軍也,因二世之畏而微動之。二世之心疑矣,乃遏其請以怒恬,又煽其憤以激帝。知李斯之有諫也,則揣其志而先宣之,反覆無不中。於是君臣之猜不可解,雖謂之曰『高實為之』,弗信也。故曰『讒不自來,因疑而來;間不自人,乘隙而入』。繇其明之先蔽也。」



賞爵
 郁離子與艾大夫偕謀盜,士有俘盜以請賞者,予之金,不願而請爵。大夫不可,郁離子請予之。大夫曰:「爵王章也,弗可濫也。」鬱離子曰:「大夫之言是也。然吾嘗觀於圃人矣,果實之未摘,雖其家人不敢求嘗焉;及其既摘,而餘則蚊蚋皆聚而咂之矣。漢曲之處女,色若朝虹,觀者慕之,不敢求也;一旦於倡家,則儇子、佻夫、庸奴、賤皂之有金者,皆得而覬之。今朝遷之尊爵,大盜得之,士之有恥者弗欲仕矣,而猶有願之者,未之思也,矧敢靳乎?北鄙之僚人以肉豢狗,而怒其子竊食其瞉,於是室家離心。子必悔之。」



井田可複
  或問于鬱離子曰:「井田可複乎?」鬱離子曰:「可。」曰:「何如其可也?」曰:「以大德戡大亂則可也。夫民情久佚則思亂,亂極而後願定。欲謀治者必國民之願定而為之制,然後疆無梗,猾無閭。故令不疚而行。」請問之,曰:「天下之宴安也,人不嘗苦辛,不知亂之無所容其身,而易於怨上。故一拂其欲,則憤激而思變,有從而倡之,亂斯作矣。是故老成之人慎紛更焉,非為苟也,畏未得其利而先睹其害也。故民猶馬也,廄牧以安之,豆粟以飫之,旦而放之,莫不振鬣而奔風,牝鳴而牡應,嘶馳騠突,惟意所如,不可逐而馽也,及其負鹽車,曆羊腸,流汁踠足,饑不得秣,倦不得息,逾數百千里而歸,望皂櫪如弗及,見圉人而敂沫,則雖鞭之使逸,否矣。及此而調之,其有不服者乎?是故聖人與時偕行,時未至而為之,謂之躁;時至而不為之,謂之陋。今民風不淳,而古道之廢興,欲不欲者各半。故以大德戡大亂,則井田亦可複也。」



竊糟
  客有好佛者,每與人論道理,必以其說駕之,欣欣然自以為有獨得焉。鬱離子謂之曰:「昔者魯人不能為酒,惟中山之人,善釀千日之酒,魯人求其方,弗得。有仕於中山者,主酒家,取其糟歸,以魯酒漬之,謂人曰:『中山之酒也。』魯人飲之,皆以為中山之酒也。一日,酒家之主者來,聞有酒,索而飲之,吐而笑曰:『是予之糟液也。』今子以佛誇予可也,吾恐真佛之笑子竊其糟也。」



論物理
  鬱離子曰:「天地之呼吸,吾於潮汐見之:禍福之素定,吾於夢寐之先兆見之;同聲之相應,吾於琴之弦見之;同氣之相求,吾於鐵與磁石見之;鬼神之變化,吾於雷電見之;陰陽五行之消息,人命系其吉凶,吾於介鱗之於月見之;祭祀之非虛文,吾於豺獺見之;天樞之中,吾於子午之針見之;巫祝之理不無,吾於吹蠱見之;三辰六氣之變有占而必驗,吾於人之脈色見之,觀其著以知微,察其顯而見隱,此格物、致知之要道也。不研其情,不索其故,梏於耳目而止,非知天人者矣。」



慎爵
  郁離子謂執政者曰:「物之所貴於天下者,以其少有而難得也。如使明珠如沙,黃金如土,則人皆得而有之,其何以能貴乎?故服有章,爵有等,使人不可以妄覬,然後王命尊而榮辱行。此鼓舞天下之奇貨也。昔者趙王得於闐之玉以為爵曰:『以飲有功者。』邯鄲之圍解,王跪而執爵進酒,為魏公子壽,公子拜嘉焉。故鄗南之役,王無以為賞,乃以其爵飲將士,將士飲之皆喜。於是趙人之得爵飲,重於得十乘之祿。及其後王遷以爵爵嬖人之舐痔者,於是秦伐趙,李牧擊卻之,王取爵以飲將士,將士皆不飲而怒。故同是爵也,施之一不當,則反好以為惡。不知寶其所貴而已矣。」



天裂地動
  或曰:「《傳》曰:天裂陽不足,地動陰有餘。然乎?」鬱離子曰:「天道幽微,非可億也。然以吾觀之,天裂陽不足是也;地動陰有餘未必然也。夫天渾渾然氣也,地包於其中,氣行不息,地以之奠,今而動焉,豈地之自動乎?觀乎地之動也,蓋象夫震掉顫惕,而不為跣躍奮舞之狀也。夫既不為跳躍奮舞,則豈地之自動乎?其必有以使之然矣。然則地之動也,非其自動也,繇其所麗者有所不恒而使之然也。猶舟之在水,其動也繇乎水,非舟之自動也。吾固曰天裂陽不足是也:地動亦陽不足,而非陰有餘也。」



羹藿
  鄭子叔逃寇于野,野人羹藿以食之,甘。歸而思焉。采而茹之,弗甘矣。鬱離子曰:「是豈藿之味異乎?人情而已。故有富而棄其妻,貴而遺其族者,繇遇而殊之也。昔楚昭王出奔而亡其屨,使人求之以百金,曰:『吾不忘其相從於患難之中也』。故論功而來及者皆不怨,非術也,誠之感也。」



大智
  鬱離子曰:「人有智而能愚者,天下鮮哉。夫天下鮮不自智之人也,而不知我能,人亦能也。人用智而偶獲,遂以為我獨,於是乎無所不用。及其久也,雖實以誠行之,人亦以為用智也,能無窮乎?故智而能愚,則天下之智莫加焉。鬼神之所以神於人者,以其不常也。惟不常,故不形,不形故不可測。人有作為不可測者,自以為不可測,而不知其為人所測。故智不自智,而後人莫與爭智。辭其名,受其實,天下之大智哉!」



安期生
  安期生得道於之罘之山,持赤刀以役虎,左右指使進退,如役小兒。東海黃公見而慕之,謂其神靈在刀焉,竊而佩之。行遇虎于路,出刀以格之,弗勝,為虎所食。鬱離子曰:「今之若是者眾矣。蔡人漁於淮,得符文之玉,自以為天授之命,乃往入大澤,集眾以圖大事,事不成而赤其族,亦此類也。」



行幣有道
  或問于鬱離子曰:「幣之不行而欲通,有道乎?」鬱離子曰:在治本。」「何謂治本?」曰:「幣非有用之物也,而能使之流行者,法也。行法有道,本之以德政,輔之以威刑,使天下信畏,然後無用之物可使之有用。今盜起而不討,民不知畏信。法不行矣,有用之物且無用矣,而況於幣乎?如之何其通之也?」



重禁
  鬱離子曰:「天下之重禁,惟不在衣食之數者可也。故鑄錢造幣雖民用之所切,而饑不可食,寒不可衣,必藉主權以行世。故其禁雖至死而人弗怨,知其罪之在己也。若鹽則海水也。海水天物也,煮之則可食,不必假主權以行世,而私之以為己,是與民爭食也。故禁愈切,而犯者愈盛,曲不在民矣。」或曰:『若是,則『數罟不入洿池,斧斤以時入山林』,先王之禁亦過與?」曰:「先王之禁非奄其利而私之也,將育而蕃之以足民用也。其情異矣,矧百畝之田無家不受,而不饑不寒乎?」



七出
  或問于鬱離子曰:「在律,婦有七出,聖人之言與?」曰:「是後世薄夫之雲,非聖人意也。夫婦人以夫者,淫也、妒也、不孝也、多言也、盜也,五者天下之惡德也。婦而有焉,出之宜也。惡疾之與無子,豈人之所欲哉?非所欲而得之,其不幸也大矣,而出之,忍矣哉!夫婦人倫之一也。婦以夫為天,不矜其不幸而遂棄之,豈天理哉?而以是為典訓,是教不仁以賊人道也。仲尼沒而邪辭作,懼人之不信,而駕聖人以逞其說。嗚呼,聖人之不幸而受誣也久矣哉!」

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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