郁離子 / 劉基伯溫

卷三


象虎
  齊湣王既取燕滅宋,遂伐趙侵魏,南惡楚,西絕秦交示威諸侯,以求為帝。平原君問于魯仲連曰:「齊其成乎?」魯仲連笑曰:「成哉?臣竊悲其為象虎也。」平原君曰:「何謂也?」魯仲連曰:「臣聞楚人有患狐者,多方以捕之,弗獲,或致之曰:『虎,山獸之雄也,天下之獸見之,鹹讋而亡其神,伏而俟命。』乃使作象虎,取虎皮蒙之,出於牖下,狐入遇焉,啼而踣。他日豕暴于其田,乃使伏象虎,而使其子以弋掎諸衢。田者呼,豕逸於莽,遇象虎而反奔衢,獲焉。楚人大喜,以象虎為可以臣服天下之獸矣。於是野有如馬,被象虎以趨之。人或止之曰:『是駮也,真虎且不當,往且敗。』弗聽。馬雷呴而前,攫而噬之,顱磔而死。今齊實象虎,而燕與宋,狐與豕也,弗戒,諸侯其無駮乎?」明年,望諸君以諸侯之師入齊,湣王為淖齒所殺。



蟾蜍
  蟾蜍游於泱瀼之澤,蚵蚾以其族見,喜其類己也,欲與俱入月,使鼁蝤呼之,問曰:「彼何食?」曰:「彼宅於月中,身棲桂樹之陰,餐泰和之淳精,吸風露之華滋,他無所食也。」蚵蚾曰:「若是則予不能從矣。予處泱瀼之中,一日而三飽,予焉能從彼單棲於泬漻,枵其胃腸而吸飲風露乎?」問其食,不對,鼁蝤覆命,使返而窺之,是方據溷而食其蛆,鹽糞汁而飲之,滿腹然後出,肭肭然。鼁蝤返曰:「彼之食,溷蛆與糞汁也,不可一日無也,而焉能從子?」蟾蜍蹙額而咍曰:「嗚呼!予何罪乎,而生
 與此物類也!」



豺智
  鬱離子曰:「豺之智其出於庶獸者乎?嗚呼,豈獨獸哉,人之無知也,亦不如之矣!故豺之力非虎敵也,而獨見焉則避。及其朋之來也,則相與犄角之,盡虎之力得一豺焉,未暇顧其後也而犄之者至矣,虎雖猛,其奚以當之?長平之役,以四十萬之眾投戈甲而受死,惟其智之不如豺而已。」



玄豹
  石羊先生謂郁離子曰:「嗚呼,世有欲蓋而彰,欲抑而揚,欲揜其明而播其聲者,不亦異乎?」鬱離子喟然歎曰:「子不見夫南山之玄豹乎?其始也繪繪耳,人莫之知也。霧雨七日不下食,以澤其毛而成其文。文成矣,而複欲隱,何其蚩也?是故縣黎之玉,處頑石之中,而潛于幽谷之底,其壽可以與天地俱也:無故而舒其光,使人蝻而駭之,於是乎椎鑿而扃鐍發矣。桂樹之輪囷結樛,與拷櫪奚異,而斧斤尋之,不憚阻遠者何也?以其香之達也。故曰『欲人之不見,莫若曶其明;欲人之不知,莫若喑其聲。是故鸚鵡縶於能言,蜩蠠獲於善鳴;樗以惡而免割,[婁瓜]以苦而不烹。何不翳子之燁燁,而返子之冥冥乎?」石羊先生悵然久之,曰:「惜乎,予聞之晚也!」



蟻垤
  南山之隈有大木,群蟻萃焉。穿其中而積土其外,於是木朽而蟻日蕃,則分處其南北之柯,蟻之垤瘯如也。一日野火至,其處南者走而北,處北者走而南,不能走者漸而遷於火所未至,已而俱爇無遺者。



賄亡
  東南之美,有荊山之麝臍焉,荊人有逐麝者,麝急,則抉其臍投諸莽,逐者趨焉,麝因得以逸。令尹子文聞之曰:「是獸也,而人有弗如之者,以賄亡其身以及其家,何其知之不如麝耶!」



惜鸛智
  子游為武城宰,郭門之垤,有鸛遷其巢於墓門之表。墓門之老以告,曰:「鸛知天將雨之鳥也,而驟遷其巢,邑其大水乎?」子遊曰:「諾」。命邑人悉具舟以俟。居數日,水果大至。郭門之垤沒,而雨不止,水且及於墓門之表,鸛之巢翹翹然,徘徊長唳,莫知其所處也。子遊曰:「悲哉!是亦有知矣,惜乎其未遠也。」



子僑包藏禍心
  西郭子僑與公僕詭隨、涉虛俱為微行,昏夜逾其鄰人之垣,鄰人惡之,坎其往來之塗,而置溷焉。一夕又往,子僑先墮於溷弗言,而招詭隨;詭隨從之墮,欲呼,子僑掩其口曰:「勿言。」俄而涉虛至,亦墮,子僑乃言曰:「我欲其無相咥也。」君子謂西郭子僑非人也,己則不慎,自取污辱,而包藏禍心,以陷其友,其不仁甚矣!



救虎
  蒼筤之山,溪水合流入于江,有道士築于其上以事佛甚謹。一夕,山水大出,漂室廬塞溪而下,人騎木乘屋號呼求救者,聲相連也,道士具大舟,躬蓑笠,立水滸,督善水者繩以俟。人至即投木索引之,所存活甚眾。平旦,有獸身沒波濤中而浮其首,左右盼若求救者。道士曰:「是亦有生,必速救之」舟者應言往,以木接上之,乃虎也。始則曚曚然,坐而舐其毛,比及岸,則瞠目眂士,躍而攫之僕地。舟人奔救,道士得不死而重傷焉。鬱離子曰:「哀哉!是亦道士之過也。知其非人而救之,非道士之過乎?雖然,孔子曰:『觀過斯知仁矣』道士有焉。」



采藥
  豢龍先生采藥于山,有老父坐石上,揖之不起。豢龍先生拱而立。傾之,老父仰而噓,俯而凝其神,玉如也,頷而笑曰:「子欲采藥乎?餘亦采藥者也。今子雖采藥而未知藥也。知藥莫若我。」豢龍先生跪曰:「願受教。」老父曰:「坐!吾語子,中黃之山有藥焉,龍鱗鳳葩,玉質而金英,宵納月彩,晨唏日精,宅厚坤以為家,澡沆瀣之流榮。其味不苦不酸,其性不熱不寒,淡如也,淳如也,其名曰芝,得而服之,壽考以康,百病不生,嗥嗥熙熙,嚌于泰寧,而五百年一遇之;太行之山有草焉,丹荑而紫蕤,根如伏龍,葉如翠翹,蔥蔥萋萋,蔚茂以齊,其名曰參。得而服之老者少,少者壽,病者已,尪者起,而三百年一遇之;南條之山有草焉,性溫而和,味芳以辛,馥馥芬芬,香氣襲人,其名曰術,得而服之,養精益神,救死扶生,去疾除根,瘴癘莫幹,寢興以安,而百年一遇之;岣嶁之山有術焉,碧幹而瓊枝,綠葉菁菁,上拂穹青,下臨層崖,霜雪灑之而不凝,赤日過之而不炎,其菲菲,其味如飴,鬼魅畏之,避不敢窺,其名日桂。煮而服之,可以祛百邪,消毒淫,扶陽抑陰,斂真歸元;岷山之陰有草焉,葉如翠眊,根如南金,味如人膽,稟性酷烈,不能容物,名曰黃良,煮而服之,推去百惡,破症解結,無穢不滌,煩屙毒熱,一掃無跡,如司寇之殛賊。之二物也,有病乃服,無病者不服也,故有弗用,用必中;陰穀有草,狀如黃精,背陽而生,入口口裂,著肉肉潰,名曰鉤吻;雲夢之隰有草,其狀如葵,葉露滴人,流為瘡痍,刻骨絕筋,名曰斷腸之草。之二草者,但有殺人之能,而無愈疾之功,吾子其慎擇之哉!無求美弗得,而為形似者所誤。」豢龍先生愀然而悲,顧求老人,已不知其所之矣。



梓棘
  梓謂棘曰:爾何為乎修修而不揚,櫹櫹而無所容,幽樛於灌莽之中,翳朽籜而不見太陽,不已痗乎?吾幹竦穹崖,梢拂九陽,根入九陰,日月過而留其暉,風雨會而流其滋。鵷雛翠鸞,朝夕和鳴。暖靄晴嵐,山蒸澤烘,結為祥雲,五色備象,八音成聲,絢為文章。抱日浮光,蔚兮若濯錦出蜀江,粲兮若春葩曜都房。是以匠石見而愛之,期以為明堂之棟樑。」言既,棘倚風而嘯,振條而吟,曰:「美矣哉!吾聞之:冶容色者侮之招,麗服飾者盜之招,多才能者忌之招。今子之美,冠群超倫,名彰于時,泰運未開,構廈無入,吾憂子之得為明堂之棟樑,而翦為黃腸,與腐肉同歸於冥冥之鄉,雖欲見太陽,其可得乎?吾長不盈尋,大不逾指、拄疏屈律,不文不理,天不畀之以材,而賜之以刺,使人不敢樵,禽不敢萃,故雖無子之美,而亦無子之憂,則吾之所得多矣。吾又安所求哉?」



蟄父不仕
  宋王欲使熊蟄父為司馬,熊蟄父辭。宋王謂杞離曰:「薄諸乎?吾將以為太宰。」杞離曰:」臣請試之。」旦日之熊蟄父氏,不遇,遇其僕於逵,為道王之意。其僕曰:「小人不能知也,然嘗聞之:南海之島人食蛇,北游於中國,獵蛇以為糧,之齊,齊人館之厚,客喜,侑主人以文郁之修,主人吐舌而來,客弗喻,為其薄也。戒皂臣求王虺以致之。今王與大夫無亦猶是與?」杞離慚而退。



化鐵之術
  郁離子學道于藐乾羅子冥,授化鐵為金之術。遂往入九折之山,得躍冶之鋼而煉之。以左目取火於太陽,右目取水于太陰,驅役雷風,收拾鬼神,以集于黃中。渾渾肧肧,如珠在胎;焜焜熒熒,如日將升。仙人皆仰之矣,山鬼窺而栗焉,嘯其徒謀之曰:「有怪女知之乎?若不早圖而待其成,悔無及矣。」乃使犬喿與鬼分撓之,百端不能破,乃群號而訴諸帝曰:「天生物而賦之形成性、壽、夭、貴、賤,司命掌之,弗可移也,夫是謂之天常。今彼將以智奪之,以竊天權,弗可假也。」帝怒,命方伯宵鼓之以鞟犬龍之韝,鐵躍弗不止,遂不能成金。



石羊先生
  石羊先生謂郁離子曰:「子不知予之憂乎?」鬱離子曰:「何為其不知也?」曰:「何以知之?」曰:「周人有好姣服者,有不足於其心,則忸怩而不置,必易而後慊。一日,有所之,袂涅而弗知也,揚揚而趨,樂甚。其友半途而指之涅,則惋而嗟,攝而搔之,涅去而跡在,其心妯妯然,五步而六視,不成行而複。鄭子陽好其妻。其妻美而額靨,蔽之以翟,三年未之見。一夕褫其翟,見焉,則快然不樂,申旦而不寐。其妻雖以翟蔽之,終不好矣。故陰穀之術,生於嵌岩之下,終年不見日月之光而不怨者,不知天之有日月也。梧邱之野,人種稻以為食,歲儲舊而待新,新未嘗不敢竭其舊。旦日之畝,視其禾皆穎而且粟,喜而歸曰:『新可期矣!』則皆發其舊,與其人飽之,舊其盡而新未熟,不勝其觖望,與其子及妻更往而迭視,蹊其畝而禾愈青。是非禾之返青也,望之者切也。荊人有走虎而捐其子者,以為虎已食之矣,弗求矣。人有見而告之曰:『爾子在,盍速求之?』弗信,采薪者以歸,予之。他日遇而爭之,其子弗識矣。趙王之太子病,召醫緩,醫緩至曰:『病革矣,非萬金之藥弗可。』問之,曰:『是必得代之赭、荊之玉、岣嶁之沙、禹同青蛉之曾青、昆侖之紫白英、合浦之珠、蜀之犀、三韓之寶龜、醫無閭之珣、玕、琪,合汞鉛而煉之,一年而和,二年而成,三年而金粟生,則取而埋諸土中,又三年而服之,斯可以起矣!』淳于公聞而笑之曰:『誠哉,所謂醫緩矣!』莊子之齊,見餓人而哀之,餓者從而求食,莊子曰:『吾已不食七日矣。』餓者籲曰:『吾見過我者多矣,莫我哀也,哀我者惟夫子。向使夫子不不食,其能哀我乎?』」豢龍先生謂石羊子曰:「往予溯于江十日,而風恒從西來,及還而沿又十日,而風恒從東來,從者恚而泣。予唏之曰:「天有風主,為予汝乎?何為泣也?」



靈邱丈人
  靈邱之丈人善養蜂,歲收蜜數百斛,蠟稱之,於是其富比封建君焉。丈人卒,其子繼之,未期月,蜂有舉族去者,弗恤也。歲餘去且半,又歲餘盡去。其家遂貧。陶朱公之齊,過而問焉,曰:「是何昔者之熇熇,而今日之涼涼也?」其鄰之叟對曰:「以蜂。」請問其故,對曰:「昔者丈人之養蜂也,園有廬,廬有守,刳木以為蜂之宮,不罅不庮。其置也疏密有行,新舊有次,坐有方,牖有鄉,五五為伍,一人司之。視其生息,調其喧寒,鞏其構架,時其墐發,蕃則從之析之,寡則與之裒之,不使有二王也。去其蛛蟊、蚍蜉,彌其土蜂、蠅豹。夏不烈日,冬不凝澌,飄風吹而不搖,淋雨沃而不漬。其取蜜也,分其贏而已矣,不竭其力也。於是故者安,新者息,丈人不出戶而收其利。今其子則不然矣。園廬不葺,污穢不治,燥溫不調整,啟閉無節,居處臲卼,出入障礙,而蜂不樂其居矣。及其久也,蛄蟖同其房而不知,螻蟻鑽其室而不禁,鷯刁鳥掠之于白日,狐狸竊之於昏夜,莫之察也,取蜜而已,又焉得不涼涼也哉?」陶朱公曰:「噫!二三子識之,為國有民者可以鑒矣。」



刑赦
  鬱離子曰:「刑,威令也,其法至於殺,而生人之道存焉。赦,德令也,其意在乎生,而殺人之道存焉。《書》曰:『刑期于無刑。』又曰:『眚災肆赦,此先王之心也。』是故制刑,期於使民畏,刑有必行,民知犯之之必死也,則死者鮮矣。赦者所以矜蠢愚,宥過誤。知罪不避,而輒原焉,是啟僥倖之心而教人犯也;至於禍稔惡積,不得已而誅之,是以恩為穽也,然則赦令卒不可行與?曰法有二:有古今之通禁,有一代之私禁。古今之通禁,惡逆也,殺人傷人及盜之類也。而釋勿治,是代之為賊也。一代之私禁,茶、鹽、錢、幣之類也,民無以為生而官不能恤,於是乎有犯,雖難以為常,原情而貸之可也。」



賈人
  濟陰之賈人,渡河而亡其舟,棲於浮苴之上,號焉。有漁者以舟往救之,未至,賈人急號曰:「我濟上之巨室也,能救我,予爾百金。」漁者載而升諸陸,則予十金。漁者曰:「向許百金,而今予十金,無乃不可乎!」賈人勃然作色曰:「若漁者也,一日之獲幾何,而驟得十金猶為不足乎?」漁者黯然而退。他日,賈人浮呂粱而下,舟薄于石又覆,而漁者在焉。人曰:『盍救諸?」漁者曰:「是許金而不酬者也。」艤而現之,遂沒。鬱離子曰:「或稱賈人重財輕命,始吾或不信,而今知有之矣。張子房謂漢王曰:『秦將賈人子,可啖也。』抑所謂習與性成者與!此陶朱公之長子所以死其弟也。孟子曰:『故術不可不慎也。『信哉!」



好禽諫
  衛懿公好禽,見觗牛而悅之,祿其牧人如中士。寧子諫曰:「不可。牛之用在耕,不在觗,觗其牛,耕必廢。耕,國之本也,其可廢乎?臣聞之,君人者不以欲妨民。」弗聽。於是衛牛之觗者,賈十倍於耕牛,牧牛者皆釋耕而教觗,農官強能禁。邶有馬,生駒不能走而善鳴,公又悅而納諸廄。寧子曰:「是妖也,君不悟,國必亡。夫馬齊力者也,鳴非其事也。邦君為天牧民,設官分職,以任其事,廢事失職,厥有常刑,故非事之事,君不舉焉,杜其源也。妖之興也,人實召之,自今以往,衛國必多不耕之夫,不織之婦矣。君必悔之。」又弗聽。明年,狄伐衛,衛侯將登車,而禦失其轡,將戰,士皆不能執弓矢,遂敗於滎澤,滅懿公。



五丁怒
  髬耏問於赤羽雕曰:「盜日殺而日多,何也?」赤羽雕曰:「未也,而今方多耳!」髬耏曰:「何若是甚也?」赤羽雕曰:「乘子之車,循子之軌,天下之生,將盡為盜。」髬耏曰:「請聞之。」赤羽雕曰:「昔者蠪蚔暴於岷嶓之間,蜀王使相回帥師伐之,畏弗進,作土門而壁焉。其士卒日食於民,民瘵弗堪。於是五丁鑿山,以出於江之源,擒蠪蚔殺之。相回聞蠪蚔之死也,毀壁而出,取其屍以為功,曰:『我之徒兵實殺之』,五丁怒,殺相回,排天彭而壅之江,江水逆流,覆王宮,王升木而號。化為杜鵑。今天下之治盜者皆相回也,民不甘喂肉於蠪蚔也,能無泄五丁之怒者乎?」
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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