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古典文學 > 水滸全傳 | 上頁 下頁
第一百二十回 宋公明神聚蓼兒窪 徽宗帝夢遊梁山泊(2)


  宋江自飲禦酒之後,覺道肚腹疼痛,心中疑慮,想被下藥在酒裡。卻自急令從人打聽那來使時,于路館驛,卻又飲酒。宋江已知中了奸計,必是賊臣們下了藥酒,乃歎曰:「我自幼學儒,長而通吏,不幸失身于罪人,並不曾行半點異心之事。今日天子輕聽讒佞,賜我藥酒,得罪何辜。我死不爭,只有李逵見在潤州都統制,他若聞知朝廷行此奸弊,必然再去哨聚山林,把我等一世清名忠義之事壞了。只除是如此行方可。」連夜使人往潤州喚取李逵星夜到楚州,別有商議。

  且說李逵自到潤州為都統制,只是心中悶倦,與眾終日飲酒,只愛貪杯。聽得宋江差人到來有請,李逵道:「哥哥取我,必有話說。」便同幹人下了船,直到楚州,徑入州治,拜見宋江罷。宋江道:「兄弟自從分散之後,日夜只足想念眾人。吳用軍師,武勝軍又遠,花知寨在應天府,又不知消耗;只有兄弟在潤州鎮江較近,特請你來商量一件大事。」李逵道:「哥哥,甚麼大事?」宋江道:「你且飲酒!」宋江請進後廳,現成杯盤,隨即管待李逵,吃了半晌酒食。

  將至半酣,宋江便道:「賢弟不知,我聽得朝廷差人齎藥酒來,賜與我吃。如死,卻是怎的好?」李逵大叫一聲:「哥哥,反了罷!」宋江道:「兄弟,軍馬盡都沒了,兄弟們又各分散,如何反得成?」李逵道:「我鎮江有三千軍馬,哥哥這裡楚州軍馬,盡點起來,並這百姓,都盡數起去,並氣力招軍買馬殺將去!只是再上梁山泊倒快活!強似在這奸臣們手下受氣!」宋江道:「兄弟且慢著,再有計較。」原來那接風酒內,已下了慢藥。當夜李逵飲酒了,次日具舟相送。李逵道:「哥哥幾時起義兵,我那裡也起軍來接應。」

  宋江道:「兄弟,你休怪我!前日朝廷差大使賜藥酒與我服了,死在旦夕。我為人一世,只主張『忠義』二字,不肯半點欺心。今日朝廷賜死無辜,寧可朝廷負我,我忠心不負朝廷。我死之後,恐怕你造反,壞了我梁山泊『替天行道』忠義之名。因此,請將你來,相見一面。昨日酒中,已與了你慢藥服了,回至潤州必死。你死之後,可來此處,──楚州南門外,有個蓼兒窪,風景盡與梁山泊無異,──和你陰魂相聚。我死之後,屍首定葬於此處,我已看定了也!」言訖,墮淚如雨。李逵見說,亦垂淚道:「罷,罷,罷!生時伏侍哥哥,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個小鬼!」言訖淚下,便覺道身體有些沉重。當時灑淚,拜別了宋江下船。回到潤州,果然藥發身死。李逵臨死之時,囑咐從人:「我死了,可千萬將我靈柩去楚州南門外蓼兒窪和哥哥一處埋葬。」囑罷而死。從人置備棺槨盛貯,不負其言,扶柩而往。

  再說宋江自從與李逵別後,心中傷感,思念吳用、花榮,不得會面。是夜藥發臨危,囑咐從人親隨之輩:「可依我言,將我靈柩安葬此間南門外蓼兒窪高原深處,必報你眾人之德……乞依我囑。」言訖而逝。宋江從人置備棺槨,依禮殯葬。楚州官吏聽從其言,不負遺囑,當與親隨人從,本州吏胥老幼,扶宋公明靈柩葬于蓼兒窪。數日之後,李逵靈樞,亦從潤州到來,葬于宋江墓側,不在話下。

  且說宋清在家患病,聞知家人回來報說,哥哥宋江已故在楚州,病在鄆城,不能前來津送。後又聞說葬于本州南門外蓼兒窪,只令得家人到來祭祀,看視墳塋,修築完備,回復宋清,不在話下。

  卻說武勝軍承宣使軍師吳用,自到任之後,常常心中不樂,每每思念宋公明相愛之心。忽一日,心情恍惚,寢寐不安。至夜,夢見宋江、李逵二人扯住衣服,說道:「軍師,我等以忠義為主,替天行道,於心不曾負了天子。今朝廷賜飲藥酒,我死無辜。身亡之後,見已葬于楚州南門外蓼兒窪深處。軍師若想舊日之交情,可到墳塋,親來看視一遭。」吳用要問備細,撒然覺來,乃是南柯一夢。吳用淚如雨下,坐而待旦。得了此夢,寢食不安。

  次日,便收拾行李徑往楚州來。不帶從人,獨自奔來。前至楚州,果然宋江已死,只聞彼處人民無不嗟歎。吳用安排祭儀,直至南門外蓼兒窪,尋到墳塋,置祭宋公明、李逵。就於墓前,以手摑其墳塚,哭道:「仁兄英靈不昧,乞為昭鑒。吳用是一村中學究,始隨晁蓋,後遇仁兄,救護一命,坐享榮華。到今數十餘載,皆賴兄之德。今日既為國家而死,托夢顯靈與我,兄弟無以報答,願得將此良夢,與仁兄同會於九泉之下。」言罷痛哭。

  正欲自縊,只見花榮從船上飛奔到於墓前,見了吳用,各吃一驚。吳學究便問道:「賢弟在應天府為官,緣何得知宋兄已喪?」花榮道:「兄弟自從分散到任之後,無日身心得安,常想念眾兄之情。因夜得一異夢,夢見宋公明哥哥和李逵前來,扯住小弟,訴說朝廷賜飲藥酒鴆死,現葬于楚州南門外蓼兒窪高原之上。兄弟如不棄舊,可到墳前,看望一遭。因此,小弟擲了家間,不避驅馳,星夜到此。」吳用道:「我得異夢,亦是如此,與賢弟無異,因此而來。今得賢弟到此最好,吳某心中想念宋公明恩義難舍,交情難報,正欲就此處自縊而死,魂魄與仁兄同聚一處。身後之事,托與賢弟。」花榮道:「軍師既有此心,小弟便當隨從,亦與仁兄同歸一處。」似此真乃死生契合者也。有詩為證:

  紅蓼窪中托夢長,花榮吳用各悲傷。
  一腔義血元同有,豈忍田橫獨喪亡?

  吳用道:「我指望賢弟看見我死之後,葬我於此,你如何也行此事?」花榮道:「小弟尋思宋兄長仁義難舍,恩念難忘。我等在梁山泊時,已是大罪之人,幸然不死。感得天子赦罪招安,北討南征,建立功勳。今已姓揚名顯,天下皆聞。朝廷既已生疑,必然來尋風流罪過。倘若被他奸謀所施,誤受刑戮,那時悔之無及。如今隨仁兄同死於黃泉,也留得個清名於世,屍必歸墳矣!」吳用道:「賢弟,你聽我說,我已單身,又無家眷,死卻何妨?你今見有幼子嬌妻,使其何依?」花榮道:「此事不妨,自有囊篋足以餬口。妻室之家,亦自有人料理。」兩個大哭一場,雙雙懸於樹上,自縊而死。

  船上從人久等,不見本官出來,都到墳前看時,只見吳用、花榮自縊身死。慌忙報與本州官僚,置備棺槨,葬于蓼兒窪宋江墓側。宛然東西四坵。楚州百姓,感念宋江仁德,忠義兩全,建立祠堂,四時享祭,裡人祈禱,無不感應。

  ***

  且不說宋江在蓼兒窪累累顯靈,所求立應。卻說道君皇帝,在東京內院,自從賜禦酒與宋江之後,聖意累累設疑,又不知宋江消息,常只掛念於懷。每日被高俅、楊戩議論奢華受用所惑,只要閉塞賢路,謀害忠良。忽然一日,上皇在內宮閑玩,猛然思想起李師師,就從地道中,和兩個小黃門,徑來到他後園中,拽動鈴索。李師師慌忙迎接聖駕,到於臥房內坐定。上皇便叫前後關閉了門戶。李師師盛妝向前起居已罷,天子道:「寡人近感微疾,現令『神醫』安道全看治,有數十日不曾來與愛卿相會,思慕之甚!今一見卿,朕懷不勝悅樂!」李師師奏道:「深蒙陛下眷愛之心,賤人愧感莫盡!」房內鋪設酒肴,與上皇飲酌取樂。才飲過數杯,只見上皇神思困倦。點的燈燭熒煌,忽然就房裡起一陣冷風,上皇見個穿黃衫的立在面前。上皇驚起問道:「你是甚人,直來到這裡?」那穿黃衫的人奏道:「臣乃是梁山泊宋江部下『神行太保』戴宗。」上皇道:「你緣何到此?」戴宗奏道:「臣兄宋江只在左右,啟請陛下車駕同行。」上皇曰:「輕屈寡人車駕何往?」戴宗道:「自有清秀好去處,請陛下遊玩。」上皇聽罷此語,便起身隨戴宗出得後院來。見馬車足備,戴宗請上皇乘馬而行。但見如雲似霧,耳聞風雨之聲,到一個去處,但見:

  漫漫煙水,隱隱雲山。不觀日月光明,只見水天一色。紅瑟瑟滿目蓼花,綠依依一洲蘆葉。雙雙鴻雁,哀鳴在沙渚磯頭;對對鶺鴒,倦宿在敗荷汀畔。霜楓簇簇,似離人點染淚波;風柳疏疏,如怨婦蹙顰眉黛。淡月寒星長夜景,涼風冷露九秋天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