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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九回 魯智深浙江坐化 宋公明衣錦還鄉(3)


  且說魯智深自與武松在寺中一處歇馬聽候,看見城外江山秀麗,景物非常,心中歡喜。是夜月白風清,水天共碧,二人正在僧房裡,睡至半夜,忽聽得江上潮聲雷響。魯智深是關西漢子,不曾省得浙江潮信,只道是戰鼓響,賊人生髮,跳將起來,摸了禪杖,大喝著便搶出來。眾僧吃了一驚,都來問道:「師父何為如此?趕出何處去?」魯智深道:「洒家聽得戰鼓響,待要出去廝殺。」眾僧都笑將起來道:「師父錯聽了!不是戰鼓響,乃是錢塘江潮信響。」魯智深見說,吃了一驚,問道:「師父,怎地喚做潮信響?」寺內眾僧推開窗,指著那潮頭叫魯智深看,說道:「這潮信日夜兩番來,並不違時刻。今朝是八月十五日,合當三更子時潮來。因不失信,謂之『潮信』。」

  魯智深看了,從此心中忽然大悟,拍掌笑道:「俺師父智真長老曾囑付與洒家四句偈言,道是『逢夏而擒』,俺在萬松林裡廝殺,活捉了個夏侯成;『遇臘而執』,俺生擒方臘;今日正應了『聽潮而圓,見信而寂』,俺想既逢潮信,合當圓寂。眾和尚,俺家問你,如何喚做『圓寂』?」寺內眾僧答道:「你是出家人,還不省得佛門中『圓寂』便是死?」

  魯智深笑道:「既然死乃喚做『圓寂』,洒家今已必當圓寂。煩與俺燒桶湯來,洒家沐浴。」寺內眾僧,都只道他說耍。又見他這般性格,不敢不依他,只得喚道人燒湯,來與魯智深洗浴。換了一身御賜的僧衣,便叫部下軍校,「去報宋公明先鋒哥哥,來看洒家!」又問寺內眾僧處討紙筆,寫了一篇頌子;去法堂上捉把禪椅,當中坐了。焚起一爐好香,放了那張紙在禪床上,自迭起兩隻腳,左腳搭在右腳,自然天性騰空。比及宋公明見報,急引眾頭領來看時,魯智深已自坐在禪椅上不動了。頌曰:

  平生不修善果,只愛殺人放火。
  忽地頓開金繩,這裡扯斷玉鎖。
  咦!錢塘江上潮信來,今日方知我是我。

  宋江與盧俊義看了偈語,嗟歎不已。眾多頭領都來看視魯智深,焚香拜禮。城內張招討並童樞密等眾官,亦來拈香拜禮。宋江自取出金帛,俵散眾僧,做個三晝夜功果,合個朱紅龕子盛了,直去請徑山住持大惠禪師,來與魯智深下火;五山十剎禪師,都來誦經;迎出龕子,去六和塔後燒化。那徑山大惠禪師手執火把,直來龕子前,指著魯智深,道幾句法語,是:

  魯智深,魯智深,起身自綠林。
  兩隻放火眼,一片殺人心。
  忽地隨潮歸去,果然無處跟尋。
  咄!解使滿空飛白玉,能令大地作黃金。

  大惠禪師下了火已了,眾僧誦經懺悔,焚化龕子,在六和塔山後,收取骨殖,葬入塔院。所有魯智深隨身多餘衣缽及朝廷賞賜金銀,並各官佈施,盡都納入六和寺裡,常住公用。渾鐵禪杖,並皂布直裰,亦留於寺中供養。

  當下宋江看視武松,雖然不死,已成廢人。武松對宋江說道:「小弟今已殘疾,不願赴京朝覲。盡將身邊金銀賞賜,都納此六和寺中,陪堂公用,已作清閒道人,十分好了。哥哥造冊,休寫小弟進京。」宋江見說:「任從你心!」武松自此只在六和寺中出家,後至八十善終,這是後話。

  再說先鋒宋江,每日去城中聽令,待張招討中軍人馬前進。已將軍兵入城屯紮。半月中間,朝廷天使到來,奉聖旨令先鋒宋江等班師回京。張招討,童樞密,都督劉光世,從耿二參謀,大將王稟,趙譚中軍人馬,陸續先回京師去了,宋江等隨即收拾軍馬回京。比及起程,不想林沖染患風病癱了,楊雄發背瘡而死,時遷又感攪腸痧而死。宋江見了,感傷不已。丹徒縣又申將文書來,報說楊志已死,葬於本縣山園。林沖風癱,又不能痊,就留在六和寺中,教武松看視,後半載而亡。

  再說宋江與同諸將離了杭州,望京師進發,只見「浪子」燕青,私自來勸主人盧俊義道:「小乙自幼隨侍主人,蒙恩感德,一言難盡。今既大事已畢,欲同主人納還原受官誥,私去隱跡埋名,尋個僻淨去處,以終天年。未知主人意下若何?」盧俊義道:「自從梁山泊歸順宋朝已來,俺弟兄們身經百戰,勤勞不易,邊塞苦楚,弟兄損折,倖存我一家二人性命。正要衣錦還鄉,圖個封妻蔭子,你如何卻尋這等沒結果?」燕青笑道:「主人差矣!小乙此去,正有結果,只恐主人此去無結果耳。」若燕青,可謂知進退存亡之機矣!有詩為證:

  略地攻城志已酬,陳辭欲伴赤松遊。
  時人苦把功名戀,只怕功名不到頭。

  盧俊義道:「燕青,我不曾存半點異心,朝廷如何負我?」燕青道:「主人豈不聞韓信立下十大功勞,只落得未央宮裡斬首;彭越醢為肉醬;英布弓弦藥酒?主公你可尋思,禍到臨頭難走!」盧俊義道:「我聞韓信三齊擅自稱王,教陳豨造反;彭越殺身亡家,大樑不朝高祖;英布九江受任,要謀漢帝江山:以此漢高帝詐遊雲夢,令呂後斬之。我雖不曾受這般重爵,亦不曾有此等罪過。」

  燕青道:「既然主公不聽小乙之言,只怕悔之晚矣!小乙本待去辭宋先鋒,他是個義重的人,必不肯放,只此辭別主公。」盧俊義道:「你辭我,待要那裡去?」燕青道:「也只在主公前後。」盧俊義笑道:「原來也只恁地。看你到那裡?」燕青納頭拜了八拜,當夜收拾了一擔金珠寶貝挑著,竟不知投何處去了。次日早晨,軍人收拾字紙一張,來報復宋先鋒。宋江看那一張字紙時,上面寫道是:

  辱弟燕青百拜懇告先鋒主將麾下:

  自蒙收錄,多感厚恩。效死幹功,補報難盡。今自思命薄身微,不堪國家任用,情願退居山野;為一閒人。本待拜辭,恐主將義氣深重,不肯輕放,連夜潛去。今留口號四句拜辭,望乞主帥恕罪。

  雁序分飛自可驚,納還宮誥不求榮。
  身邊自有君王赦,灑脫風塵過此生。

  *

  宋江看了燕青的書並四句口號,心中郁悒不樂。當時盡收拾損折將佐的官誥牌面,送回京師,繳納還官。

  宋兵人馬,迤邐前進,比及行至蘇州城外,只見「混江龍」李俊詐中風疾,倒在床上。手下軍人來報宋先鋒。宋江見報,親自領醫人來看治,李俊道:「哥哥休誤了回軍的程限,朝廷見責,亦恐張招討先回日久。哥哥憐憫李俊時,可以丟下童威、童猛,看視兄弟。待病體痊可,隨後趕來朝覲。哥哥軍馬,請自赴京。」宋江見說,心雖不然,倒不疑慮,只得引軍前進;又被張招討行文催趲,宋江只得留下李俊、童威、童猛三人,自同諸將上馬赴京去了。

  且說李俊三人竟來尋見費保四個,不負前約,七人都在榆柳莊上商議定了,盡將家私打造船隻,從太倉港乘駕出海,自投化外國去了,後來為暹羅國之主。童威、費保等都做了化外官職,自取其樂,另霸海濱,這是李俊的後話。詩曰:

  知幾君子事,明哲邁夷倫。
  重結義中義,更全身外身。
  潯水舟無系,榆莊柳又新。
  誰知天海闊,別有一家人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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