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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四回 甯海軍宋江弔孝 湧金門張順歸神(3)


  當日張順對李俊說道:「南兵都已收入杭州城裡去了。我們在此屯兵,今經半月之久,不見出戰,只在山裡,幾時能夠獲功。小弟今欲從湖裡沒水過去,從水門中暗入城去,放火為號。哥哥便可進兵取他水門,就報與主將先鋒,教三路一齊打城。」李俊道:「此計雖好,恐兄弟獨力難成。」張順道:「便把這命報答先鋒哥哥許多年好情分,也不多了。」李俊道:「兄弟且慢去,待我先報與哥哥,整點人馬策應。」張順道:「我這裡一面行事,哥哥一面使人去報。比及兄弟到得城裡,先鋒哥哥已自知了。」

  當晚張順身邊藏了一把蓼葉尖刀,飽吃了一頓酒食。來到西湖岸邊,看見那三面青山,一湖綠水,遠望城郭,四座禁門,臨著湖岸。那四座門:錢塘門、湧金門、清波門、錢湖門。看官聽說,原來這杭州舊宋以前,喚做清河鎮。錢王手裡,改為杭州甯海軍,設立十座城門:東有菜市門、薦橋門;南有候潮門、嘉會門;西有錢湖門、清波門、湧金門、錢塘門;北有北關門、艮山門。高宗車駕南渡之後,建都於此,喚做「花花」臨安府,又添了三座城門。目今方臘佔據時,還是錢王舊都;城子方圓八十裡,雖不比南渡以後,安排得十分的富貴,從來江山秀麗,人物奢華,所以相傳道:「上有天堂,下有蘇杭。」怎見得?

  江浙昔時都會,錢塘自古繁華。休言城內風光,且說西湖景物:有一萬頃碧澄澄掩映琉璃,列三千面青娜娜參差翡翠。春風湖上,豔桃濃李如描;夏日池中,綠蓋紅蓮似畫;秋雲涵如,看南國嫩菊堆金;冬雪紛飛,觀北嶺寒梅破玉。九裡松青煙細細,六橋水碧響泠泠。曉霞連映三天竺,暮雲深鎖二高峰。風生在猿呼洞口,雨飛來龍井山頭。三賢堂畔,一條鼇背侵天;四聖觀前,百丈祥雲繚繞。蘇公堤東坡古跡,孤山路和靖舊居。訪友客投靈隱去,簪花人逐淨慈來。平昔只聞三島遠,豈知湖北勝蓬萊?

  蘇東坡學士有詩贊道:

  湖光瀲灩晴偏好,山色空蒙雨亦奇。
  若把西湖比西子,淡妝濃抹也相宜。

  又有古詞名《浣溪沙》為證:

  湖上朱橋響畫輪,溶溶春水浸春雲,碧琉璃滑淨無塵。
  當路遊絲迎醉客,入花黃鳥喚行人,日斜歸去奈何春!

  這西湖,故宋時果是景致無比,說之不盡。張順來到西陵橋上,看了半晌。時當春暖,西湖水色拖藍,四面山光迭翠。張順看了道:「我身生在潯陽江上,大風巨浪,經了萬千,何曾見這一湖好水,便死在這裡,也做個快活鬼!」說罷,脫下布衫,放在橋下,頭上挽著個穿心紅的髾兒,下面著腰生絹水裙,系一條脫膊,掛一口尖刀;赤著腳,鑽下湖裡去,卻從水底下摸將過湖來。此時已是初更天氣,月色微明,張順摸近湧金門邊,探起頭來,在水面上聽時,城上更鼓,卻打一更四點。城外靜悄悄地,沒一個人;城上女牆邊,有四五個人在那裡探望。張順再伏在水裡去了,又等半回,再探起頭來看時,女牆邊悄不見一個人。

  張順摸到水口邊看時,一帶都是鐵窗櫺隔著;摸裡面時,都是水簾護定,簾子上有繩索,索上縛著一串銅鈴。張順見窗櫺牢固,不能勾入城,舒只手入去,扯那水簾時,牽得索子上鈴響,城上人早發起喊來。張順從水底下,再鑽入湖裡伏了。聽得城上人馬下來,看那水簾時,又不見有人,都在城上說道:「鈴子響得蹺蹊,莫不是個大魚,順水遊來,撞動了水簾。」眾軍漢看了一回,並不見一物,又各自去睡了。

  張順再聽時,城樓上已打三更,打了好一回更點,想必軍人各自去東倒西歪睡熟了。張順再鑽向城邊去,料是水裡入不得城。爬上岸來看時,那城上不見一個人在上面,便欲要爬上城去,且又尋思道:「倘或城上有人,卻不幹折了性命,我且試探一試探。」摸些土塊,擲撒上城去。有不曾睡的軍士,叫將起來,再下來看水門時,又沒動靜。再上城來敵樓上看湖面上時,又沒一隻船隻。

  原來西湖上船隻,已奉方天定令旨,都收入清波門外和淨慈港內,別門俱不許泊船。眾人道:「卻是作怪?」口裡說道:「定是個鬼!我們各自睡去,休要睬他!」口裡雖說,卻不去睡,盡伏在女牆邊。張順又聽了一個更次,不見些動靜,卻鑽到城邊來聽,上面更鼓不響。張順不敢便上去,又把些土石拋擲上城去,又沒動靜。張順尋思道:「已是四更,將及天亮,不上城去,更待幾時?」卻才爬到半城,只聽得上面一聲梆子響,眾軍一齊起。張順從半城上跳下水池裡去,待要趁水沒時,城上踏弩、硬弓、苦竹箭、鵝卵石,一齊都射打下來。可憐張順英雄,就湧金門外水池中身死!詩曰:

  曾聞善戰死兵戎,善溺終然喪水中。
  瓦罐不離井上破,勸君莫但逞英雄。

  話分兩頭,卻說宋江日間已接了李俊飛報,說張順沒水入城,放火為號,便轉報與東門軍士去了。當夜宋江在帳中和吳用議事,到四更,覺道神思困倦,退了左右,在帳中伏幾而臥。猛然一陣冷風,宋江起身看時,只見燈燭無光,寒氣逼人。定睛看時,見一個似人非人,似鬼非鬼,立於冷氣之中。看那人時,渾身血污著,低低道:「小弟跟隨哥哥許多年,恩愛至厚。今以殺身報答,死于湧金門下槍箭之中,今特來辭別哥哥。」宋江道:「這個不是張順兄弟!」回過臉來這邊,又見三四個,都是鮮血滿身,看不仔細。

  宋江大哭一聲,驀然覺來,乃是南柯一夢。帳外左右,聽得哭聲,入來看時,宋江道:「怪哉!」叫請軍師圓夢。吳用道:「兄長卻才困倦暫時,有何異夢?」宋江道:「適間冷氣過處,分明見張順一身血污,立在此間,告道:『小弟跟著哥哥許多年,蒙恩至厚。今以殺身報答,死于湧金門下槍箭之中,特來辭別。』轉過臉來,這面又立著三四個帶血的人,看不分曉,就哭覺來。」吳用道:「早間李俊報說,張順要過湖裡去,越城放火為號,莫不只是兄長記心,卻得這惡夢?」宋江道:「只想張順是個精靈的人,必然死於無辜。」吳用道:「西湖到城邊,必是險隘,想端的送了性命。張順魂來,與兄長托夢。」

  宋江道:「若如此時,這三四個又是甚人?」和吳學究議論不定,坐而待旦,絕不見城中動靜,心中越疑。看看午後,兄見李俊使人飛報將來說:「張順去湧金門越城,被箭射死于水中,見今西湖城上,把竹竿挑起頭來,掛著號令。」宋江見報了,又哭的昏倒;吳用等眾將亦皆傷感;原來張順為人甚好,深得弟兄情分。宋江道:「我喪了父母,也不如此傷悼,不由我連心透骨苦痛!」吳用及眾將勸道:「哥哥以國家大事為念,休為弟兄之情,自傷貴體。」宋江道:「我必須親自到湖邊,與他弔孝。」

  吳用諫道:「兄長不可親臨險地,若賊兵知得,必來攻擊。」宋江道:「我自有計較。」隨即點李逵、鮑旭、項充、李袞四個,引五百步軍去探路,宋江隨後帶了石秀、戴宗、樊瑞、馬麟,引五百軍士,暗暗地從西山小路裡去李俊寨裡。李俊等接著,請到靈隱寺中方丈內歇下。宋江又哭了一場,便請本寺僧人,就寺裡誦經,追薦張順。

  次日天晚,宋江叫小軍去湖邊揚一首白幡,上寫道:「亡弟正將張順之魂。」插於水邊。西陵橋上,排下許多祭物,卻分付李逵道:「如此如此。」埋伏在北山路口;樊瑞、馬麟、石秀左右埋伏;戴宗隨在身邊。只等天色相近一更時分,宋江掛了白袍,金盔上蓋著一層孝絹,同戴宗,並五七個僧人,卻從小行山轉到西陵橋上。軍校已都列下黑豬白羊,金銀祭物,點起燈燭熒煌,焚起香來。宋江在當中證盟,朝著湧金門下哭奠。戴宗立在側邊。先是僧人搖鈴誦咒,攝招呼名,祝贊張順,魂魄降,墜神幡。次後戴宗宣讀祭文,宋江親自把酒澆奠,仰天望東而哭。正哭之間,只聽得橋下兩邊,一聲喊起,南北兩山,一齊鼓響:兩彪軍馬來拿宋江。正是:只因恩義如天大,惹起兵戈卷地來。畢竟宋江、戴宗怎地迎敵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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