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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四回 燕青智撲擎天柱 李逵壽張喬坐衙(2)


  說猶未了,燕青捺著兩邊人的肩臂,口中叫道:「有有!」從人背上直飛搶到獻臺上來。眾人齊發聲喊。那部署接著問道:「漢子,你姓甚名誰?那裡人氏?你從何處來?」燕青道:「我是山東張貨郎,特地來和他爭利物。」那部署道:「漢子,性命只在眼前,你省得麼?你有保人也無?」燕青道:「我就是保人,死了要誰償命?」部署道:「你且脫膊下來看。」燕青除了頭巾,光光的梳著兩個角兒,脫下草鞋,赤了雙腳,蹲在獻台一邊,解了腿繃護膝,跳將起來,把布衫脫將下來,吐個架子,則見廟裡的看官如攪海翻江相似,迭頭價喝采,眾人都呆了。任原看了他這花繡,急健身材,心裡倒有五分怯他。

  殿門外站台上本州太守坐在那裡彈壓,前後皂衣公吏環立七八十對,隨即使人來叫燕青下獻台,來到面前。太守見了他這身花繡,一似玉亭柱上鋪著軟翠,心中大喜,問道:「漢子,你是那裡人氏?因何到此?」燕青道:「小人姓張,排行第一,山東萊州人氏,聽得任原招天下人相撲,特來和他爭交。」

  知州道:「前面那匹全副鞍馬,是我出的利物,把與任原。山棚上應有物件,我主張分一半與你,你兩個分了罷,我自抬舉你在我身邊。」燕青道:「相公,這利物倒不打緊,只要攧翻他,教眾人取笑,圖一聲喝采。」知州道:「他是一個金剛般一條大漢,你敢近他不得!」燕青道:「死而無怨。」再上獻台來,要與任原定對。部署問他先要了文書,懷中取出相撲社條,讀了一遍。對燕青道:「你省得麼?不許暗算。」

  燕青冷笑道:「他身上都有準備,我單單只這個水棍兒,暗算他甚麼?」知州又叫部署來分付道:「這般一個漢子,俊俏後生,可惜了!你去與他分了這撲。」部署隨即上獻台,又對燕青道:「漢子,你留了性命還鄉去罷,我與你分了這撲。」燕青道:「你好不曉事,知是我贏我輸!」眾人都和起來。只見分開了數萬香官,兩邊排得似魚鱗一般,廊廡屋脊上也都坐滿,只怕遮著了這對相撲。任原此時有心,恨不得把燕青丟去九霄雲外,跌死了他。部署道:「既然你兩個要相撲,今年且賽這對獻聖,都要小心著,各各在意。」淨淨地獻臺上只三個人,此時宿露盡收,旭日初起,部署拿著竹批,兩邊分付已了,叫聲:「看撲!」

  這個相撲,一來一往,最要說得分明。說時遲,那時疾,正如空中星移電掣相似,些兒遲慢不得。當時燕青做一塊兒蹲在右邊,任原先在左邊立個門戶,燕青只不動撣。初時獻臺上各占一半,中間心裡合交。任原見燕青不動撣,看看逼過右邊來,燕青只瞅他下三面。任原暗忖道:「這人必來弄我下三面。你看我不消動手,只一腳踢這廝下獻台去。」

  任原看看逼將入來,虛將左腳賣個破綻,燕青叫一聲:「不要來!」任原卻待奔他,被燕青去任原左脅下穿將過去。任原性起,急轉身又來拿燕青,被燕青虛躍一躍,又在右脅下鑽過去。大漢轉身終是不便,三換換得腳步亂了。燕青卻搶將入去,用右手扭住任原,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襠,用肩胛頂住他胸脯,把任原直托將起來,頭重腳輕,借力便旋四五旋,旋到獻台邊,叫一聲:「下去!」把任原頭在下,腳在上,直攛下獻台來。這一撲,名喚做「鵓鴿旋」,數萬的香官看了,齊聲喝采!

  那任原的徒弟們見攧翻了他師父,先把山棚拽倒,亂搶了利物。眾人亂喝打時,那二三十徒弟搶入獻台來,知州那裡治押得住。

  不想旁邊惱犯了這個太歲,卻是「黑旋風」李逵看見了,睜圓怪眼,倒豎虎須,面前別無器械,便把杉剌子擮蔥般拔斷,象兩條杉木在手,直打將來。

  香官數內有人認得李逵的,說將出名姓來。外面做公人的齊入廟裡大叫道:「休教走了梁山泊『黑旋風』!」那知府聽得這話,從頂門上不見了三魂,腳底下疏失了七魄,便望後殿走了。四下裡的人湧並圍將來,廟裡香官,各自奔走。李逵看任原時,跌得昏暈,倒在獻台邊,口內只有些遊氣。李逵揭塊石板,把任原頭打得粉碎。兩個從廟裡打將出來,門外弓箭亂射入來,燕青、李逵只得爬上屋去,揭瓦亂打。

  不多時,只聽得廟門前喊聲大舉,有人殺將入來。當頭一個,頭戴白范陽氈笠兒,身穿白段子襖,跨口腰刀,挺條樸刀,那漢是北京「玉麒麟」盧俊義。後面帶著史進、穆弘、魯智深、武松、解珍、解寶七籌好漢,引一千餘人,殺開廟門,入來策應。燕青、李逵見了,便從屋上跳將下來,跟著大隊便走。李逵便去客店裡拿了雙斧,趕來廝殺。這府裡整點得官軍來時,那夥好漢,已自去得遠了。官兵已知梁山泊人眾難敵,不敢來追趕。

  卻說盧俊義便叫收拾李逵回去,行了半日,路上又不見了李逵。盧俊義又笑道:「正是招災惹禍,必須使人尋他上山。」穆弘道:「我去尋他回寨。」盧俊義道:「最好。」

  且不說盧俊義引眾還山,卻說李逵手持雙斧,直到壽張縣。當日午衙方散,李逵來到縣衙門口,大叫入來:「梁山泊『黑旋風』爹爹在此!」嚇得縣中人手足都麻木了,動撣不得。原來這壽張縣貼著梁山泊最近,若聽得「黑旋風」李逵五個字,端的醫得小兒夜啼驚哭,今日親身到來,如何不怕!

  當時李逵徑去知縣椅子上坐了,口中叫道:「著兩個出來說話,不來時,便放火!」廊下房內眾人商量:「只得著幾個出去答應,不然怎地得他去?」數內兩個吏員出來廳上拜了四拜,跪著道:「頭領到此,必有指使。」李逵道:「我不來打攪你縣裡人,因往這裡經過,閑耍一遭,請出你知縣來,我和他廝見。」

  兩個去了,出來回話道:「知縣相公卻才見頭領來,開了後門,不知走往那裡去了。」李逵不信,自轉入後堂房裡來尋,「頭領看,那襆頭衣衫匣子在那裡放著。」李逵扭開鎖,取出襆頭,領上展角,將來戴了,把綠袍公服穿上,把角帶系了;再尋皂靴,換了麻鞋,拿著槐簡,走出廳前,大叫道:「吏典人等都來參見!」眾人沒奈何,只得上去答應。

  李逵道:「我這般打扮也好麼?」眾人道:「十分相稱。」李逵道:「你們令史祗候都與我到衙了,便去;若不依我,這縣都翻做白地。」眾人怕他,只得聚集些公吏人來,擎著牙杖骨朵,打了三通擂鼓,向前聲喏。李逵呵呵大笑,又道:「你眾人內也著兩個來告狀。」吏人道:「頭領坐在此地,誰敢來告狀?」李逵道:「可知人不來告狀,你這裡自著兩個裝做告狀的來告。我又不傷他,只是取一回笑耍。」公吏人等商量了一會,只得著兩個牢子裝做廝打的來告狀,縣門外百姓都放來看。

  兩個跪在廳前,這個告道:「相公可憐見,他打了小人。」那個告:「他罵了小人,我才打他。」李逵道:「那個是吃打的?」原告道:「小人是吃打的。」又問道:「那個是打了他的!」被告道:「他先罵了,小人是打他來。」李逵道:「這個打了人的是好漢,先放了他去。這個不長進的,怎地吃人打了,與我枷號在衙門前示眾。」李逵起身,把綠袍抓紮起,槐簡揣在腰裡,掣出大斧,直看著枷了那個原告人,號令在縣門前,方才大踏步去了,也不脫那衣靴。縣門前看的百姓,那裡忍得住笑。

  正在壽張縣前走過東,走過西,忽聽得一處學堂讀書之聲,李逵揭起簾子,走將入去,嚇得那先生跳窗走了。眾學生們哭的哭,叫的叫,跑的跑,躲的躲。李逵大笑,出門來,正撞著穆弘。穆弘叫道:「眾人憂得你苦,你卻在這裡風!快上山去!」那裡由他,拖著便走。李逵只得離了壽張縣,徑奔梁山泊來。有詩為證:

  牧民縣令每猖狂,自幼先生教不良。
  應遣鐵牛巡曆到,琴堂鬧了鬧書堂。

  【琴堂: 《呂氏春秋·察賢》「宓子賤治單父,彈鳴琴,身不下堂而單父治。」後人遂稱州、府、縣署為琴堂。】

  二人渡過金沙灘,來到寨裡,眾人見了李逵這般打扮都笑。到得忠義堂上,宋江正與燕青慶喜。只見李逵放下綠襴袍,去了雙斧,搖搖擺擺,直至堂前,執著槐簡,來拜宋江。拜不得兩拜,把這綠襴袍踏裂,絆倒在地,眾人都笑。宋江罵道:「你這廝忒大膽!不曾著我知道,私走下山,這是該死的罪過!但到處便惹起事端,今日對眾弟兄說過,再不饒你!」李逵喏喏連聲而退。

  梁山泊自此人馬平安,都無甚事,每日在山寨中教演武藝,操練人馬,令會水者上船習學。各寨中添造軍器、衣袍、鎧甲、槍刀、弓箭、牌弩、旗幟,不在話下。

  ***

  且說泰安州備將前事申奏東京,進奏院中,又有收得各處州縣申奏表文,皆為宋江等反亂,騷擾地方。此時道君皇帝有一個月不曾臨朝視事。當日早朝,正是三下靜鞭鳴禦闕,兩班文武列金階,殿頭官喝道:「有事出班早奏,無事捲簾退朝。」進奏院卿出班奏曰:「臣院中收得各處州縣累次表文,皆為宋江等部領賊寇,公然直進府州,劫掠庫藏,搶擄倉廒,殺害軍民,貪厭無足,所到之處,無人可敵。若不早為剿捕,日後必成大患。」天子乃雲:「上元夜此寇鬧了京國,今又往各處騷擾,何況那裡附近州郡?朕已累次差遣樞密院進兵,至今不見回奏。」

  傍有御史大夫崔靖出班奏曰:「臣聞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,上書『替天行道』四字,此是曜民之術。民心既服,不可加兵。即目遼兵犯境,各處軍馬遮掩不及,若要起兵征伐,深為不便。以臣愚意,此等山間亡命之徒,皆犯官刑,無路可避,遂乃嘯聚山林,恣為不道。若降一封丹詔,光祿寺頒給禦酒珍饈,差一員大臣,直到梁山泊,好言撫諭,招安來降。假此以敵遼兵,公私兩便。伏乞陛下聖鑒。」天子雲:「卿言甚當,正合朕意。」便差殿前太尉陳宗善為使,齎擎丹詔禦酒,前去招安梁山泊大小人數。

  是日朝中陳太尉領了詔敕,回家收拾。不爭陳太尉奉詔招安,有分教:香醪翻做燒身藥,丹詔應為引戰書。畢竟陳太尉怎地來招安宋江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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