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古典文學 > 水滸全傳 | 上頁 下頁
第七十二回 柴進簪花入禁院 李逵元夜鬧東京(2)


  那虔婆說與備細,李師師道:「那員外如今在那裡?」燕青道:「只在前面對門茶坊裡。」李師師便道:「請過寒舍拜茶。」燕青道:「不得娘子言語,不敢擅進。」虔婆道:「快去請來。」燕青徑到茶坊裡,耳邊道了消息。戴宗取些錢,還了茶博士,三人跟著燕青,徑到李師師家內。入得中門相接,請到大客位裡,李師師斂手向前動問起居道:「適間張閑多談大雅,今辱左顧,綺閣生光。」宋江答道:「山僻村野,孤陋寡聞,得睹花容,生平幸甚。」

  李師師便邀請坐,又看著柴進問道:「這位官人是足下何人?」宋江道:「此是表弟葉巡簡。」就叫戴宗拜了李師師。宋江、柴進居左,客席而坐,李師師右邊,主位相陪。奶子棒茶至,李師師親手與宋江、柴進、戴宗、燕青換盞。不必說那盞茶的香味。茶罷,收了盞托,欲敘行藏,只見奶子來報:「官家來到後面。」李師師道:「其實不敢相留。來日駕幸上清宮,必然不來,卻請諸位到此,少敘三杯。」宋江喏喏連聲,帶了三人便行。出得李師師門來,穿出小禦街,徑投天漢橋來看鼇山。正打從樊樓前過,聽得樓上笙簧聒耳,鼓樂喧天,燈火凝眸,遊人似蟻。宋江、柴進也上樊樓,尋個閣子坐下,取些酒食肴饌,也在樓上賞燈飲酒。吃不到數杯,只聽得隔壁閣子內有人作歌道:

  浩氣沖天貫鬥牛,英雄事業未曾酬。
  手提三尺龍泉劍,不斬奸邪誓不休!

  宋江聽得,慌忙過來看時,卻是「九紋龍」史進、「沒遮攔」穆弘在閣子內吃得大醉,口出狂言。宋江走近前去喝道:「你這兩個兄弟嚇殺我也!快算還酒錢,連忙出去!早是遇著我,若是做公的聽得,這場橫禍不小。誰想你這兩個兄弟也這般無知粗糙!快出城,不可遲滯。明日看了正燈,連夜便回,只此十分好了,莫要弄得撅撒了!」史進、穆弘默默無言,便叫酒保算還了酒錢。兩個下樓,取路先投城外去了。宋江與柴進四人微飲三杯,少添春色。戴宗計算還了酒錢,四人拂袖下樓,徑往萬壽門來客店內敲門。

  李逵困眼睜開,對宋江道:「哥哥不帶我來也罷了,既帶我來,卻教我看房,悶出鳥來。你們都自去快活!」宋江道:「為你生性不善,面貌醜惡,不爭帶你入城,只恐因而惹禍。」李逵便道:「你不帶我去便了,何消得許多推故!幾曾見我那裡嚇殺了別人家小的大的!」宋江道:「只有明日十五日這一夜帶你入去,看罷了正燈,連夜便回。」李逵呵呵大笑。

  過了一夜,次日正是上元節候,天色睛明得好。看看傍晚,慶賀元宵的人不知其數,古人有篇《絳都春》單道元宵景致:

  融和初報,乍瑞靄霽色,星都春早。翠幰競飛,玉勒爭馳,都聞道鼇山彩結蓬萊島。向晚色,雙龍銜照。絳霄樓上,彤芝蓋底,仰瞻天表。
  縹緲風傳帝樂,慶玉殿共賞,群仙同到。迤邐禦香飄滿,人間開嘻笑。一點星球小,漸隱隱鳴梢聲杳。遊人月下歸來,洞天未曉。

  當夜宋江與同柴進,依前扮作閑涼官,引了戴宗、李逵、燕青,五個人徑從萬壽門來。是夜雖無夜禁,各門頭目軍士全付披掛,都是戎裝帽帶,弓弩上弦,刀劍出鞘,擺佈得甚是嚴整。高太尉自引鐵騎馬軍五千,在城上巡禁。宋江等五個向人叢裡挨挨搶搶,直到城裡,先喚燕青,附耳低言:「與我如此如此,只在夜來茶坊裡相等。」

  燕青徑往李師師家扣門,李媽媽、李行首都出來接見燕青,便說道:「煩達員外休怪,官家不時間來此私行,我家怎敢輕慢。」燕青道:「主人再三上複媽媽,啟動了花魁娘子,山東海僻之地,無甚希罕之物。便有些出產之物,將來也不中意。只教小人先送黃金一百兩,權當人事。隨後別有罕物,再當拜送。」

  李媽媽問道:「如今員外在那裡?」燕青道:「只在巷口等小人送了人事,同去看燈。」世上虔婆愛的是錢財,見了燕青取出那火炭也似金子兩塊,放在面前,如何不動心!便道:「今日上元佳節,我子母們卻待家筵數杯,若是員外不棄,肯到貧家少敘片時。」燕青道:「小人去請,無有不來。」說罷,轉身回得茶坊,說與宋江這話了,隨即都到李師師家。宋江教戴宗同李逵只在門前等。三個人入到裡面大客位裡,李師師接著,拜謝道:「員外識荊之初,何故以厚禮見賜,卻之不恭,受之太過。」

  宋江答道:「山僻村野,絕無罕物。但送些小微物,表情而已,何勞花魁娘子致謝。」李師師邀請到一個小小閣兒裡,分賓坐定,奶子、侍婢捧出珍異果子,濟楚菜蔬,希奇按酒,甘美肴饌,盡用錠器,擁一春台。李師師執盞向前拜道:「夙世有緣,今夕相遇二君,草草杯盤,以奉長者。」宋江道:「在下山鄉雖有貫伯浮財,未曾見如此富貴。花魁的風流聲價,播傳寰宇,求見一面,如登天之難,何況親賜酒食。」李師師道:「員外獎譽太過,何敢當此。」都勸罷酒,叫奶子將小小金杯巡篩。但是李師師說些街市俊俏的話,皆是柴進回答,燕青立在邊頭和哄取笑。

  【貫伯:貫百】

  酒行數巡,宋江口滑,揎拳裸袖,點點指指,把出梁山泊手段來。柴進笑道:「我表兄從來酒後如此,娘子勿笑。」李師師道:「各人稟性何傷!」婭嬛說道:「門前兩個伴當。一個黃髭須,且是生的怕人,在外面喃喃呐呐地罵。」宋江道:「與我喚他兩個人來。」只見戴宗引著李逵到閣子裡。李逵看見宋江、柴進與李師師對坐飲酒,自肚裡有五分沒好氣,圓睜怪眼,直瞅他三個。李師師便問道:「這漢是誰?恰象土地廟裡對判官立地的小鬼。」眾人都笑。李逵不省得他說。宋江答道:「這個是家生的孩兒小李。」

  李師師笑道:「我倒不打緊,辱莫了太白學士。」宋江道:「這廝卻有武藝,挑得三二百斤擔子,打得三五十人。」李師師叫取大銀賞鐘,各與三鐘,戴宗也吃三鐘。燕青只怕他口出訛言,先打抹他和戴宗依先去門前坐地。宋江道:「大丈夫飲酒,何用小杯!」就取過賞鐘,連飲數鐘。李師師低唱蘇東坡大江東去詞。宋江乘著酒興,索紙筆來,磨得墨濃,蘸得筆飽,拂開花箋,對李師師道:「不才亂道一詞,盡訴胸中鬱結,呈上花魁尊聽。」當時宋江落筆,遂成樂府詞一首,道是:

  天南地北,問乾坤,何處可容狂客?借得山東煙水寨,來買鳳城春色。翠袖圍香,降綃籠雪,一笑千金值。神仙體態,薄幸如何消得?
  想蘆葉灘頭,蓼花汀畔,皓月空凝碧。六六雁行連八九,只等金雞消息。義膽包天,忠肝蓋地,四海無人識,離愁萬種,醉鄉一夜頭白。

  寫畢,遞與李師師反復看了,不曉其意。宋江只要等他問其備細,卻把心腹衷曲之事告訴,只見奶子來報:「官家從地道中來至後門。」李師師忙道:「不能遠送,切乞恕罪。」自來後門接駕。奶子、婭嬛連忙收拾過了杯盤什物,扛過台桌,灑掃亭軒。宋江等都未出來,卻閃在黑暗處,張見李師師拜在面前,奏道起居,聖上龍體勞困。只見天子頭戴軟紗唐巾,身穿滾龍袍,說道:「寡人今日幸上清宮方回,教太子在宣德樓賜萬民禦酒,令禦弟在千步廊買市。約下楊太尉,久等不至,寡人自來。愛卿近前與朕攀話。」

  宋江在黑地裡說道:「今番挫過,後次難逢,俺三個就此告一道招安赦書,有何不好!」柴進道:「如何使得?便是應允了,後來也有翻變。」三個正在黑影裡商量。

  卻說李逵見了宋江、柴進和那美色婦人吃酒,卻教他和戴宗看門,頭上毛髮倒豎起來,一肚子怒氣正沒發付處。只見楊太尉揭起簾幕,推開扇門,徑走入來,見了李逵,喝問道:「你這廝是誰?敢在這裡?」李逵也不回應,提起把交椅,望楊太尉劈臉打來。楊太尉倒吃了一驚,措手不及,兩交椅打翻地下。戴宗便來救時,那裡攔當得住。

  李逵扯下幅畫來,就蠟燭上點著,東焠西焠,一面放火,香桌椅凳,打得粉碎。宋江等三個聽得,趕出來看時,見「黑旋風」褪下半截衣裳,正在那裡行兇。四個扯出門外去時,李逵就街上奪條棒,直打出小禦街來。宋江見他性起,只得和柴進、戴宗先趕出城,恐關了禁門,脫身不得,只留燕青看守著他。李師師家火起,驚得趙官家一道煙走了。

  鄰佑人等一面救火,一面救起楊太尉,這話都不必說。城中喊起殺聲,震天動地。高太尉在北門上巡警,聽得了這話,帶領軍馬,便來追趕。燕青伴著李逵,正打之間,撞著穆弘、史進,四人各執槍棒,一齊助力,直打到城邊。把門軍士急待要關門,外面魯智深輪著鐵禪仗,武行者使起雙戒刀,朱仝、劉唐手撚著樸刀,早殺入城來,救出裡面四個。方才出得城門,高太尉軍馬恰好趕到城外來。八個頭領不見宋江、柴進、戴宗,正在那裡心慌。

  原來軍師吳用已知此事,定教大鬧東京。克時定日,差下五員虎將,引領帶甲馬軍一千騎,是夜恰好到東京城外等接,正逢著宋江、柴進、戴宗三人,帶來的空馬,就教上馬,隨後眾人也到。正都上馬時,於內不見了李逵。高太尉軍馬沖將出來。宋江手下的五虎將:關勝、林沖、秦明、呼延灼、董平突到城邊,立馬於濠塹上,大喝道:「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!早早獻城,免汝一死!」高太尉聽得,那裡敢出城來。慌忙教放下吊橋,眾軍上城提防。宋江便喚燕青分付道:「你和黑廝最好,你可略等他一等,隨後與他同來。我和軍馬眾將先回,星夜還寨,恐怕路上別有枝節。」

  不說宋江等軍馬去了。且說燕青立在人家房檐下看時,只見李逵從店裡取了行李,拿著雙斧,大吼一聲,跳出店門,獨自一個,要去打這東京城池。正是聲吼巨雷離店肆,手提大斧劈城門。畢竟「黑旋風」李逵怎地去打城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