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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回 沒遮攔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大鬧潯陽江(2)


  那梢公點頭,只不應岸上的人,把船望上水咿咿啞啞的搖將去。那岸上這夥人大喝道:「你那梢公,不搖攏船來,教你都死!」那梢公冷笑幾聲,也不應。岸上那夥人又叫道:「你是那個梢公?直恁大膽!不搖攏來!」那梢公冷笑應道:「老爺叫做張梢公,你不要咬我鳥。」岸上火把叢中那個長漢說道:「元來是張大哥,你見我弟兄兩個麼?」那梢公應道:「我又不瞎,做甚麼不見你?」那長漢道:「你既見我時,且搖攏來和你說話。」

  那梢公道:「有話明朝來說,趁船的要去得緊。」那長漢道:「我弟兄兩個正要捉這趁船的三個人。」那梢公道:「趁船的三個都是我家親眷,衣食父母,請他歸去吃碗板刀面子來。」那長漢道:「你且搖攏來和你商量。」那梢公又道:「我的衣飯,倒搖攏來把與你,倒樂意!」那長漢道:「張大哥,不是這般說,我弟兄只要捉這囚徒,你且攏來。」那梢公一頭搖櫓,一面說道:「我自好幾日接得這個主顧,卻是不搖攏來,倒吃你接了去!你兩個只得休怪,改日相見。」宋江不曉得梢公話裡藏鬮,在船艙裡悄悄的和兩個公人說:「也難得這個梢公救了我們三個性命。又與他分說,不要忘了他恩德。卻不是幸得這只船來渡了我們。」

  卻說那梢公搖開船去,離得江岸遠了,三個人在艙裡望岸上時,火把也自去蘆葦中明亮。宋江道:「慚愧!正是『好人相逢,惡人遠離』。且得脫了這場災難。」只見那梢公搖著櫓,口裡唱起湖州歌來。唱道:

  老爺生長在江邊,不怕官司不怕天。
  昨夜華光來趁我,臨行奪下一金磚。

  【華光:即華光大帝,馬靈耀,明間傳說中通天徹地的神仙,因生有三隻眼,所以又稱「馬王爺三隻眼」。】

  宋江和兩個公人聽了這首歌,都酥軟了。宋江又想道:「他是唱耍。」三個正在那裡議論未了,只見那梢公放下櫓,說道:「你這個撮鳥,兩個公人,平日最會詐害做私商的人,今日卻撞在老爺手裡!你三個卻是要吃板刀面?卻是要吃餛飩?」宋江道:「家長休要取笑!怎地喚做板刀面?怎地是餛飩?」那梢公睜著眼道:「老爺和你耍甚鳥!若還要吃板刀面時,俺有一把潑風也似快刀在這艎板底下,我不消三刀五刀,我只一刀一個,都剁你三個人下水去。你若要吃餛飩時,你三個快脫了衣裳,都赤條條地跳下江裡自死。」宋江聽罷,扯定兩個公人說道:「卻是苦也!正是『福無雙至,禍不單行』。」

  那梢公喝道:「你三個好好商量,快回我話。」宋江答道:「梢公不知,我們也是沒奈何犯下了罪,迭配江州的人。你如何可憐見饒了我三個!」那梢公喝道:「你說甚麼閒話!饒你三個!我半個也不饒你。老爺喚做有名的狗臉張爺爺,來也不認得爹,去也不認得娘。你便都閉了鳥嘴,快下水裡去!」

  宋江又求告道:「我們都把包裹內金銀、財帛、衣服等項,盡數與你,只饒了我三人性命。」那梢公便去艎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來,大喝道:「你三個要怎地?」宋江仰天歎道:「為因我不敬天地,不孝父母,犯下罪責,連累了你兩個。」那兩個公人也扯著宋江道:「押司,罷,罷!我們三個一處死休。」那梢公又喝道:「你三個好好快脫了衣裳,跳下江去。跳便跳,不跳時,老爺便剁下水裡去。」

  宋江和那兩個公人抱做一塊,恰待要跳水,只見江面上咿咿啞啞櫓聲響,宋江探頭看時,一隻快船飛也似從上水頭搖將下來。船上有三個人,一條大漢手裡橫著托叉,立在船頭上。梢頭兩個後生,搖著兩把快櫓,星光之下,早到面前。那船頭上橫叉的大漢便喝道:「前面是甚麼梢公,敢在當港行事?船裡貨物,見者有分。」這船梢公回頭看了,慌忙應道:「原來卻是李大哥,我只道是誰來。大哥又去做買賣,只是不曾帶挈兄弟。」

  大漢道:「張家兄弟,你在這裡又弄這一手!船裡甚麼行貨?有些油水麼?」梢公答道:「教你得知好笑。我這幾日沒道路,又賭輸了,沒一文,正在沙灘上悶坐,岸上一夥人趕著三頭行貨來我船裡。卻是鳥兩個公人,解一個黑矮囚徒,正不知是那裡人。他說道:迭配江州來的,卻又項上不帶行枷。趕來的岸上一夥人,卻是鎮上穆家哥兒兩個,定要討他。我見有些油水吃,我不還他。」船上那大漢道:「咄!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?」宋江聽得聲音廝熟,便艙裡叫道:「船上好漢是誰?救宋江則個!」那大漢失驚道:「真個是我哥哥,早不做出來。」宋江鑽出船上來看時,星光明亮,那立在船頭上的大漢,不是別人,正是:

  家住潯陽江浦上,最稱豪傑英雄。眉濃眼大面皮紅,髭須垂鐵線,語話若銅鐘。
  凜凜身軀長八尺,能揮利劍霜鋒,沖波躍浪立奇功。廬州生李俊,綽號「混江龍」。

  那船頭上立的大漢,正是「混江龍」李俊。背後船梢上兩個搖櫓的,一個是「出洞蛟」童威,一個是「翻江蜃」童猛。

  這李俊聽得是宋公明,便跳過船來,口裡叫苦道:「哥哥驚恐。若是小弟來得遲了些個,誤了仁兄性命。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,棹船出來江裡,趕些私鹽,不想又遇著哥哥在此受難!」那梢公呆了半晌,做聲不得,方才問道:「李大哥,這黑漢便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麼?」李俊道:「可知是哩!」

  那梢公便拜道:「我那爺,你何不早通個大名,省得著我做出歹事來,爭些兒傷了仁兄。」宋江問李俊道:「這個好漢是誰?高姓何名?」李俊道:「哥哥不知,這個好漢卻是小弟結義的兄弟,原是小孤山下人氏,姓張,名橫,綽號船火兒,專在此潯陽江做這件穩善的道路。」宋江和兩個公人都笑起來。

  當時兩隻船並著搖奔灘邊來,纜了船,艙裡扶宋江並兩個公人上岸。李俊又與張橫說道:「兄弟,我常和你說,天下義士,只除非山東『及時雨』鄆城宋押司,今日你可仔細認看。」張橫敲開火石,點起燈來,照著宋江,撲翻身,又在沙灘上拜道:「望哥哥恕兄弟罪過!」宋江看那張橫時,但見:

  七尺身軀三角眼,黃髯赤發紅睛,潯陽江上有聲名。沖波如水怪,躍浪似飛鯨。
  惡水狂風都不懼,蛟龍見處魂驚。天差列宿害生靈。小孤山下住,船火號張橫。

  張橫拜罷問道:「義士哥哥為何事配來此間?」李俊便把宋江犯罪的事說了,今來迭配江州。張橫聽了說道:「好教哥哥得知,小弟一母所生的親弟兄兩個,長的便是小弟,我有個兄弟,卻又了得。渾身雪練也似一身白肉,沒得四五十裡水面,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,水裡行一似一根白條,更兼一身好武藝。因此人起他一個異名,喚做『浪裡白跳』張順。當初我弟兄兩個,只在揚子江邊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。」宋江道:「願聞則個。」

  張橫道:「我弟兄兩個,但賭輸了時,我便先駕一隻船渡在江邊淨處做私渡。有那一等客人貪省貫百錢的,又要快,便來下我船。等船裡都坐滿了,卻教兄弟張順也扮做單身客人,背著一個大包,也來趁船。我把船搖到半江裡,歇了櫓,拋了釘,插一把板刀,卻討船錢,本合五百足錢一個人,我便定要他三貫。卻先問兄弟討起,教他假意不肯還我,我便把他來起手,一手揪住他頭,一手提定腰胯,撲通地攛下江裡,排頭兒定要三貫。一個個都驚得呆了,把出來不迭。都斂得足了,卻送他到僻淨處上岸。我那兄弟自從水底下走過對岸,等沒了人,卻與兄弟分錢去賭。那時我兩個只靠這件道路過日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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