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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回 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(2)


  那婦人笑著尋思道:「這賊配軍卻不是作死,倒來戲弄老娘!正是『燈蛾撲火,惹焰燒身』。不是我來尋你,我且先對付那廝。」這婦人便道:「客官休要取笑。再吃幾碗了,去後面樹下乘涼。要歇,便在我家安歇不妨。」武松聽了這話,自家肚裡尋思道:「這婦人不懷好意了。你看我且先耍他。」武松又道:「大娘子,你家這酒,好生淡薄。別有甚好的,請我們吃幾碗。」那婦人道:「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,只是渾些。」武松道:「最好。越渾越好吃。」那婦人心裡暗喜,便去裡面托出一旋渾色酒來。

  武松看了道:「這個正是好生酒,只宜熱吃最好。」那婦人道:「還是這位客官省得,我燙來你嘗看。」婦人自忖道:「這個賊配軍正是該死,倒要熱吃。這藥卻是發作得快,那廝當是我手裡行貨。」燙得熱了,把將過來篩做三碗,便道:「客官試嘗這酒。」兩個公人那裡忍得饑渴,只顧拿起來吃了。武松便道:「大娘子,我從來吃不得寡酒。你再切些肉來,與我過口。」張得那婦人轉身入去,卻把這酒潑在僻暗處,口中虛把舌頭來咂道:「好酒,還是這酒沖得人動!」

  那婦人那曾去切肉,只虛轉一遭,便出來拍手叫道:「倒也!倒也!」那兩個公人,只見天旋地轉,禁了口,望後撲地便倒。武松也把眼來虛閉緊了,撲地仰倒在凳邊。那婦人笑道:「著了!由你奸似鬼,吃了老娘的洗腳水。」便叫:「小二、小三,快出來!」只見裡面跳出兩個蠢漢來,先把兩個公人扛了進去。這婦人後來桌上,提了武松的包裹,並公人的纏袋;捏一捏看,約莫裡面是些金銀。那婦人歡喜道:「今日得這三頭行貨,倒有好兩日饅頭賣,又得這若干東西。」把包裹纏袋提了入去,卻出來,看這兩個漢子扛抬武松,那裡扛得動,直挺挺在地下,卻似有千百斤重的。

  那婦人看了,見這兩個蠢漢,拖扯不動,喝在一邊說道:「你這鳥男女,只會吃飯吃酒,全沒些用,直要老娘親自動手。這個鳥大漢,卻也會戲弄老娘。這等肥胖,好做黃牛肉賣。那兩個瘦蠻子,只好做水牛肉賣。扛進去,先開剝這廝。」那婦人一頭說,一面先脫去了綠紗衫兒,解下了紅絹裙子,赤膊著,便來把武松輕輕提將起來。武松就勢抱住那婦人,把兩隻手一拘拘將攏來,當胸前摟住,卻把兩隻腿望那婦人下半截隻一挾,壓在婦人身上,那婦人殺豬也似叫將起來。那兩個漢子急待向前,被武松大喝一聲,驚的呆了。那婦人被按壓在地上,只叫道:「好漢饒我!」那裡敢掙扎,正是:

  麻翻打虎人,饅頭要發酵。
  誰知真英雄,卻會惡取笑。
  牛肉賣不成,反做殺豬叫!

  只見門前一人挑一擔柴,歇在門首,望見武松按倒那婦人在地上,那人大踏步跑將進來叫道:「好漢息怒!且饒恕了,小人自有話說。」武松跳將起來,把左腳踏住婦人,提著雙拳,看那人時,頭帶青紗凹面巾,身穿白布衫,下面腿絣護膝,八搭麻鞋,腰系著纏袋。生得三拳骨叉臉兒,微有幾根髭髯,年近三十五六,看著武松,叉手不離方寸,說道:「願聞好漢大名。」武松道:「我行不更名,坐不改姓,都頭武松的便是!」那人道:「莫不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?」武松回道:「然也。」那人納頭便拜道:「聞名久矣,今日幸得拜識。」武松道:「你莫非是這婦人的丈夫?」那人道:「是小人的渾家!『有眼不識泰山』不知怎地觸犯了都頭?可看小人薄面,望乞恕罪。」正是:

  自古嗔拳輸笑面,從來禮數服奸邪。
  只因義勇真男子,降伏凶頑母夜叉。

  武松見他如此小心,慌忙放起婦人來,便問:「我看你夫妻兩個,也不是等閒的人,願求姓名。」那人便叫婦人穿了衣裳,快近前來,拜了都頭。武松道:「卻才衝撞,阿嫂休怪。」那婦人便道:「有眼不識好人。一時不是,望伯伯恕罪。且請去裡面坐地。」武松又問道:「你夫妻二位,高姓大名,如何知我姓名?」

  那人道:「小人姓張,名青,原是此間光明寺種菜園子。為因一時間爭些小事,性起,把這光明寺僧行殺了,放把火燒做白地,後來也沒對頭,官司也不來問,小人只在此大樹坡下剪徑。忽一日,有個老兒挑擔子過來,小人欺負他老,搶出來和他廝並,鬥了二十餘合,被那老兒一匾擔打翻。原來那老兒年紀小時,專一剪徑;因見小人手腳活,便帶小人歸去到城裡,教了許多本事,又把這個女兒招贅小人做個女婿。城裡怎地住得,只得依舊來此間蓋些草屋,賣酒為生。實是只等客商過往,有那入眼的,便把些蒙汗藥與他吃了便死。將大塊好肉,切做黃牛肉賣;零碎小肉,做餡子包饅頭。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裡賣,如此度日。小人因好結識江湖上好漢,人都叫小人做『菜園子』張青。俺這渾家姓孫,全學得他父親本事,人都喚他做『母夜叉』孫二娘。小人卻才回來,聽得渾家叫喚,誰想得遇都頭。小人多曾分付渾家道:『三等人不可壞他:第一,是雲遊僧道:他又不曾受用過分了,又是出家的人。』則恁地也爭些兒壞了一個驚天動地的人:原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,姓魯,名達;為因三拳打死了一個『鎮關西』,逃走上五臺山,落髮為僧,因他脊樑上有花繡,江湖上都呼他做『花和尚』魯智深。使一條渾鐵禪杖,重六十來斤,也從這裡經過。渾家見他生得肥胖,酒裡下了些蒙汗藥,扛入在作坊裡,正要動手開剝,小人恰好歸來。見他那條禪杖非俗,卻慌忙把解藥救起來,結拜為兄。打聽得他近日占了二龍山寶珠寺,和一個甚麼『青面獸』楊志,霸在那方落草。小人幾番收得他相招的書信,只是不能夠去……」

  武松道:「這兩個,我也在江湖上多聞他名。」

  張青道:「只可惜了一個頭陀,長七八尺一條大漢,也把來麻壞了。小人歸得遲了些個,已把他卸下四足。如今只留得一個箍頭的鐵界尺,一領皂直裰,一張度牒在此。別的都不打緊,有兩件物最難得:一件是一百單八顆人頂骨做成的數珠;一件是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。想這個頭陀也自殺人不少。直到如今,那刀要便半夜裡嘯響。小人只恨道不曾救得這個人,心裡常常憶念他。又分付渾家道:『第二等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:他們是沖州撞府,逢場作戲,陪了多少小心,得來的錢物,若還結果了他,那廝們你我相傳,去戲臺上說得我等江湖上好漢不英雄。』又分付渾家道:『第三等是各處犯罪流配的人,中間多有好漢在裡頭,切不可壞他。』不想渾家不依小人的言語,今日又衝撞了都頭,幸喜小人歸得早些。卻是如何了起這片心?」

  「母夜叉」孫二娘道:「本是不肯下手。一者見伯伯包裹沉重,二乃怪伯伯說起風話,因此一時起意。」武松道:「我是斬頭瀝血的人,何肯戲弄良人!我見阿嫂瞧得我包裹緊,先賊忌了,因此特地說些風話,漏你下手。那碗酒我已潑了,假做中毒,你果然來提我。一時拿住,甚是衝撞了嫂子,休怪!」

  張青大笑起來,便請武松直到後面客席裡坐定。武松道:「兄長,你且放出那兩個公人則個。」張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裡,看時,見壁上繃著幾張人皮,梁上吊著五七條人腿;見那兩個公人,一顛一倒挺著在剝人凳上。武松道:「大哥,你且救起他兩個來。」張青道:「請問都頭:今得何罪?配到何處去?」武松把殺西門慶並嫂的緣由,一一說了一遍。張青夫妻兩個,稱讚不已,便對武松說道:「小人有句話說,未知都頭如何?」武松道:「大哥但說不妨。」

  張青不慌不忙,對武松說出那幾句話來,有分教,武松大鬧了孟州城,哄動了安平寨。直教:打翻拽象拖牛漢,攧倒擒龍捉虎人。畢竟張青對武松說出甚言語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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