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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(2)


  唐牛兒便道:「真個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,我卻不會說謊。」

  閻婆道:「放你娘狗屁!老娘一雙眼,卻是琉璃葫蘆兒一般,卻才見押司努嘴過來,叫你發科,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裡,顛倒打抹他去。常言道:『殺人可恕,情理難容。』」這婆子跳起身來,便把那唐牛兒劈脖子只一叉,踉踉蹌蹌,直從房裡叉下樓來。唐牛兒道:「你做甚麼便叉我?」婆子喝道:「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,如殺父母妻子,你高做聲,便打你這賊乞丐!」唐牛兒鑽將過來道:「你打!」這婆子乘著酒興,叉開五指,去那唐牛兒臉上連打兩掌,直攧出簾子外去。婆子便扯簾子,撇放門背後,卻把兩扇門關上,拿拴拴了,口裡只顧罵。

  那唐牛兒吃了這兩掌,立在門前大叫道:「賊老咬蟲,不要慌!我不看宋押司面皮,教你這屋裡粉碎,教你雙日不著單日著!我不結果了你,不姓唐!」拍著胸大罵了去。

  婆子再到樓上,看著宋江道:「押司沒事睬那乞丐做甚麼?那廝一地裡去搪酒吃,只是搬是搬非。這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,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!」宋江是個真實的人,吃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,倒抽身不得。婆子道:「押司不要心裡見責,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。我兒和押司只吃這杯。我猜著你兩個多時不見,一定要早睡,收拾了罷休。」婆子又勸宋江吃兩杯,收拾杯盤下樓來,自去灶下去。

  宋江在樓上,自肚裡尋思說:「這婆子女兒,和張三兩個有事,我心裡半信不信,眼裡不曾見真實。待要去來,只道我村。況且夜深了,我只得權睡一睡,且看這婆娘怎地,今夜與我情分如何。」只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:「夜深了,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。」那婆娘應道:「不幹你事,你自去睡。」婆子笑下樓來,口裡道:「押司安置。今夜多歡,明日慢慢地起。」婆子下樓來,收拾了灶上,洗了腳手,吹滅燈,自去睡了。

  卻說宋江坐在杌子上,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時,先來偎倚陪話,胡亂又將就幾時。誰想婆惜心裡尋思道:「我只思量張三,吃他攪了,卻似眼中釘一般。那廝倒直指望我一似先前時來至氣,老娘如今卻不要耍。只見說撐船就岸,幾曾有撐岸就船。你不來采我,老娘倒落得!」

  看官聽說,原來這色最是怕人。若是他有心戀你時,身上便有刀劍水火,也攔他不住,他也不怕。若是他無心戀你時,你便身坐在金銀堆裡,他也不睬你。常言道:「佳人有意村夫俏,紅粉無心浪子村。」宋公明是個勇烈大丈夫,為女色的手段卻不會。這閻婆惜被那張三小意兒百依百隨,輕憐重惜,賣俏迎奸,引亂這婆娘的心,如何肯戀宋江?

  當夜兩個在燈下,坐著對面,都不做聲,各自肚裡躊躇,卻似等泥幹掇入廟。看看天色夜深,窗間月上,但見:

  銀河耿耿,玉漏迢迢。穿窗斜月映寒光,透戶涼風吹夜氣。譙樓禁鼓,一更未盡一更催;別院寒砧,千搗將殘千搗起。畫簷間叮噹鐵馬,敲碎旅客孤懷;銀臺上閃爍清燈,偏照閨人長歎。貪淫妓女心如火,仗義英雄氣似虹。

  當下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,複地歎口氣。約莫也是二更天氣,那婆娘不脫衣裳,便上床去,自倚了繡枕,扭過身,朝裡壁自睡了。宋江看了,尋思道:「可奈這賤人全不睬我些個,他自睡了。我今日吃這婆子言來語去,央了幾杯酒,打熬不得,夜深只得睡了罷。」把頭上巾幘除下,放在桌子上。脫下上蓋衣裳,搭在衣架上。腰裡解下鸞帶,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,卻掛在床邊欄幹子上。脫去了絲鞋淨襪,便上床去那婆娘腳後睡了。

  半個更次,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。宋江心裡氣悶,如何睡得著?自古道:「歡娛嫌夜短,寂寞恨更長。」看看三更交半夜,酒卻醒了。捱到五更,宋江起來,面桶裡冷水洗了臉,便穿了上蓋衣裳,帶了巾幘,口裡罵道:「你這賊賤人好生無禮!」婆惜也不曾睡著,聽得宋江罵時,扭過身來回道:「你不羞這臉。」宋江忍那口氣,便下樓來。閻婆聽得腳步響,便在床上說道:「押司且睡歇,等天明去。沒來由起五更做甚麼?」宋江也不應,只顧來開門。婆子又道:「押司出去時,與我拽上門。」宋江出得門來,就拽上了。忍那口氣沒出處,一直要奔回下處來。卻從縣前過,見一碗燈明,看時,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。

  那老兒見是宋江來,慌忙道:「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?」宋江道:「便是夜來酒醉,錯聽更鼓。」王公道:「押司必然傷酒,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。」宋江道:「最好。」就凳上坐了。那老子濃濃的奉一盞二陳湯,遞與宋江吃。宋江吃了,驀然想起道:「時常吃他的湯藥,不曾要我還錢。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,不曾與得他。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,受了他一條,在招文袋裡,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,教他歡喜。」

  宋江便道:「王公,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木錢,一向不曾把得與你。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裡,把與你,你便可將去陳三郎家,買了一具棺材,放在家裡。你百年歸壽時,我卻再與你些送終之資。」王公道:「恩主時常覷老漢,又蒙與終身壽具,老子今世不能報答,後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。」

  宋江道:「休如此說。」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,吃了一驚道:「苦也!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床頭欄幹子上,我一時氣起來,只顧走了,不曾系得在腰裡。這幾兩金子值得甚麼,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,包著這金。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毀了,他回去說時,只道我不把他來為念。正要將到下處來燒,卻被這閻婆纏將我去。昨晚要就燈下燒時,恐怕露在賤人眼裡,因此不曾燒得。今早走得慌,不期忘了。我常時見這婆娘看些曲本,頗識幾字,若是被他拿了,倒是利害!」便起身道:「阿公休怪。不是我說謊,只道金子在招文袋裡,不想出來得忙,忘了在家。我去取來與你。」王公道:「休要去取。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。」宋江道:「阿公,你不知道:我還有一件物事,做一處放著,以此要去取。」宋江慌慌急急,奔回閻婆家裡來,正是:

  合是英雄有事來,天教遺失篋中財。
  已知著愛皆冤對,豈料酬恩是禍胎!

  且說這閻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,爬將起來,口裡自言自語道:「那廝攪了老娘一夜睡不著。那廝含臉,只指望老娘陪氣下情。我不信你,老娘自和張三過得好,誰耐煩睬你!你不上門來倒好!」口裡說著,一頭鋪被,脫下上截襖兒,解了下面裙子,袒開胸前,脫下截襯衣。床面前燈卻明亮,照見床頭欄幹子上拖下條紫羅鸞帶。婆惜見了,笑道:「黑三那廝乞謔不盡,忘了鸞帶在這裡,老娘且捉了,把來與張三系。」便用手去一提,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,只覺袋裡有些重。便把手抽開,望桌子上只一抖,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。這婆娘拿起來看時,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。婆惜笑道:「天教我和張三買物事吃。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,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。」將金子放下,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,上面寫著晁蓋並許多事務。

  婆惜道:「好呀!我只道『吊桶落在井裡』,原來也有『井落在吊桶裡』。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,單單只多你這廝,今日也撞在我手裡!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,送一百兩金子與你。且不要慌,老娘慢慢地消遣你。」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,還插在招文袋裡,「不怕你教五聖來攝了去。」正在樓上自言自語,只聽得樓下呀地門響。婆子問道:「是誰?」宋江道:「是我。」婆子道:「我說早哩,押司卻不信要去,原來早了又回來。且再和姐姐睡一睡,到天明去。」宋江也不回話,一徑奔上樓來。

  那婆娘聽得是宋江回來,慌忙把鸞帶、刀子、招文袋一發卷做一塊,藏在被裡;緊緊地靠了床裡壁,只做齁齁假睡著。宋江撞到房裡,徑去床頭欄幹上取時,卻不見了。宋江心內自慌,只得忍了昨夜的氣,把手去搖那婦人道:「你看我日前的面,還我招文袋。」那婆惜假睡著,只不應。宋江又搖道:「你不要急燥,我自明日與你陪話。」婆惜道:「老娘正睡哩,是誰攪我?」宋江道:「你情知是我,假做甚麼?」婆惜扭轉身道:「黑三,你說甚麼?」宋江道:「你還了我招文袋。」

  婆惜道:「你在那裡交付與我手裡,卻來問我討。」宋江道:「忘了在你腳後小欄幹上。這裡又沒人來,只是你收得。」婆惜道:「呸!你不見鬼來!」宋江道:「夜來是我不是了,明日與你陪話。你只還了我罷,休要作耍。」婆惜道:「誰和你作耍?我不曾收得!」宋江道:「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,如今蓋著被子睡,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。」

  只見那婆惜柳眉踢豎,星眼圓睜,說道:「老娘拿是拿了,只是不還你!你使官府的人,便拿我去做賊斷。」宋江道:「我須不曾冤你做賊。」婆惜道:「可知老娘不是賊哩!」宋江見這話,心裡越慌,便說道:「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個,還了我罷!我要去幹事。」婆惜道:「閑常也只嗔老娘和張三有事。他有些不如你處,也不該一刀的罪犯,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。」宋江道:「好姐姐,不要叫,鄰舍聽得,不是耍處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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