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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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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日楊志領了,次日早起五更,在府裡把擔仗都擺在廳前。老都管和兩個虞候又將一小擔財帛共十一擔,揀了十一個壯健的廂禁軍,都做腳夫打扮。楊志戴上涼笠兒,穿著青紗衫子,系了纏帶行履麻鞋,跨口腰刀,提條樸刀。老都管也打扮做個客人模樣;兩個虞候假裝做跟的伴當。各人都拿了條樸刀,又帶幾根藤條。梁中書付與了劄付書呈。一行人都吃得飽了,在廳上拜辭了梁中書。看那軍人擔仗起程。楊志和謝都管、兩個虞候監押著,一行共是十五人,離了梁府,出得北京城門,取大路投東京進發。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,雖是晴明得好,只是酷熱難行。昔日吳七郡王有八句詩道: 玉屏四下朱闌繞,簇簇遊魚戲萍藻。 簟鋪八尺白蝦須,頭枕一枚紅瑪瑙。 六龍懼熱不敢行,海水煎沸蓬萊島。 公子猶嫌扇力微,行人正在紅塵道。 【吳七郡王:吳琚(約公元1189年前後在世),字居父,號雲壑,汴京人,父吳益為宋高宗吳皇后弟,母為秦檜長孫女。曆知鄂州、慶元府、鎮安軍,位至少師,判建康府兼留守,曾出使金國,以信見稱。卒諡忠惠,世稱吳七郡王、汴王。】 這八句詩單題著炎天暑月,那公子王孫在涼亭上水閣中浸著浮瓜沉李,調冰雪藕避暑,尚兀自嫌熱,怎知客人為些微名薄利,又無枷鎖拘縛,三伏內,只得有那途路中行。今日楊志這一行人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,只得在路途上行。自離了這北京五七日,端的只是起五更,趁早涼便行,日中熱時便歇。 五七日後,人家漸少,行路又稀,一站站都是山路。楊志卻要辰牌起身,申時便歇。那十一個廂禁軍,擔子又重,無有一個稍輕,天氣熱了行不得,見著林子,便要去歇息。楊志趕著催促要行。如若停住,輕則痛駡,重則藤條便打,逼趕要行。兩個虞候雖只背些包裹行李,也氣喘了行不上。楊志也嗔道:「你兩個好不曉事!這干係須是俺的,你們不替洒家打這夫子,卻在背後也慢慢地挨。這路上不是耍處!」那虞候道:「不是我兩個要慢走,其實熱了行不動,因此落後。前日只是趁早涼走,如今怎地正熱裡要行,正是好歹不均勻。」楊志道:「你這般說話,卻似放屁!前日行的須是好地面,如今正是尷尬去處,若不日裡趕過去,誰敢五更半夜走?」兩個虞候口裡不道,肚中尋思:「這廝不直得便罵人。」 楊志提了樸刀,拿著藤條,自去趕那擔子。兩個虞候坐在柳陰樹下,等得老都管來,兩個虞候告訴道:「楊家那廝,強殺只是我相公門下一個提轄,直這般會做大老!」都管道:「須是相公當面分付,道休要和他別拗,因此我不做聲,這兩日也看他不得,權且耐他。」兩個虞候道:「相公也只是人情話兒,都管自做個主便了。」老都管又道:「且耐他一耐。」 當日行到申牌時分,尋得一個客店裡歇了。那十個廂禁軍雨汗通流,都歎氣吹噓,對老都管說道:「我們不幸做了軍健,情知道被差出來。這般火似熱的天氣,又挑著重擔,這兩日又不揀早涼行,動不動老大藤條打來,都是一般父母皮肉,我們直恁地苦!」老都管道:「你們不要怨恨,巴到東京時,我自賞你。」眾軍漢道:「若是似都管看待我們時,並不敢怨恨。」又過了一夜。 次日天色未明,眾人起來,都要趁涼起身去。楊志跳起來喝道:「那裡去!且睡了,卻理會。」眾軍漢道:「趁早不走,日裡熱時走不得,卻打我們。」楊志大罵道:「你們省得甚麼?」拿了藤條要打,眾軍忍氣吞聲,只得睡了。當日直到辰牌時分,慢慢地打火,吃了飯走,一路上趕打著,不許投涼處歇。那十一個廂禁軍口裡喃喃訥訥地怨悵,兩個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。老都管聽了,也不著意,心內自惱他。 話體絮繁,似此行了十四五日,那十四個人沒一個不怨悵楊志。當日客店裡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,吃了早飯行。正是六月初四日時節,天氣未及晌午,一輪紅日當天,沒半點雲彩,其日十分大熱。古人有八句詩道: 祝融南來鞭火龍,火旗焰焰燒天紅。 日輪當午凝不去,萬國如在紅爐中。 五嶽翠幹雲彩滅,陽侯海底愁波竭。 何當一夕金風起,為我掃除天下熱。 當日行的路,都是山僻崎嶇小徑,南山北嶺,卻監著那十一個軍漢,約行了二十餘裡路程。那軍人們思量要去柳陰樹下歇涼,被楊志拿著藤條打將來,喝道:「快走!教你早歇!」眾軍人看那天時,四下裡無半點雲彩,其時那熱不可當。但見: 熱氣蒸人,囂塵撲面。萬里乾坤如甑,一輪火傘當天。四野無雲,風寂寂樹焚溪坼;千山灼焰,咇剝剝石裂灰飛。空中鳥雀命將休,倒攧入樹林深處;水底魚龍鱗角脫,直鑽入泥土窖中。直教石虎喘無休,便是鐵人須汗落。 當時楊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裡行,看看日色當午,那石頭上熱了,腳疼走不得。眾軍漢道:「這般天氣熱,兀的不曬殺人!」楊志喝著軍漢道:「快走,趕過前面岡子去,卻再理會。」正行之間,前面迎著那土岡子。眾人看這岡子時,但見: 頂上萬株綠樹,根頭一派黃沙。嵯峨渾似老龍形,險峻但聞風雨響。山邊茅草,亂絲絲攢遍地刀槍;滿地石頭,磣可可睡兩行虎豹。休道西川蜀道險,須知此是太行山。 當時一行十五人奔上岡子來,歇下擔仗,那十四人都去松陰樹下睡倒了。楊志說道:「苦也!這裡是甚麼去處,你們卻在這裡歇涼?起來!快走!」眾軍漢道:「你便剁做我七八段,其實去不得了!」楊志拿起藤條,劈頭劈腦打去,打得這個起來,那個睡倒,楊志無可奈何。 只見兩個虞候和老都管氣喘急急,也巴到岡子上松樹下坐了喘氣。看這楊志打那軍健,老都管見了說道:「提轄,端的熱了走不得,休見他罪過。」楊志道:「都管,你不知這裡正是強人出沒的去處,地名叫做黃泥岡。閑常太平時節,白日裡兀自出來劫人,休道是這般光景,誰敢在這裡停腳!」兩個虞候聽楊志說了,便道:「我見你說好幾遍了,只管把這話來驚嚇人!」老都管道:「權且教他們眾人歇一歇,略過日中行如何?」楊志道:「你也沒分曉了!如何使得?這裡下岡子去,兀自有七八裡沒人家,甚麼去處,敢在此歇涼!」老都管道:「我自坐一坐了走,你自去趕他眾人先走。」 楊志拿著藤條喝道:「一個不走的,吃俺二十棍。」眾軍漢一齊叫將起來,數內一個分說道:「提轄,我們挑著百十斤擔子,須不比你空手走的,你端的不把人當人!便是留守相公自來監押時,也容我們說一句。你好不知疼癢!」只顧逞辯。楊志罵道:「這畜生不慪死俺!只是打便了!」拿起藤條,劈臉便打去。老都管喝道:「楊提轄,且住!你聽我說,我在東京太師府裡做奶公時,門下官軍見了無千無萬,都向著我喏喏連聲。不是我口棧,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,相公可憐抬舉你做個提轄,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職,直得恁地逞能!休說我是相公家都管,便是村莊一個老的,也合依我勸一勸。只顧把他們打,是何看待?」楊志道:「都管,你須是城市裡人,生長在相府裡,那裡知道途路上千難萬難。」老都管道:「四川、兩廣也曾去來,不曾見你這般賣弄。」楊志道:「如今須不比太平時節。」都管道:「你說這話,該剜口割舌,今日天下恁地不太平?」 楊志卻待再要回言,只見對面松林裡影著一個人,在那裡舒頭探腦價望,楊志道:「俺說甚麼?兀的不是歹人來了!」撇下藤條,拿了樸刀,趕入松林裡來喝一聲道:「你這廝好大膽,怎敢看俺的行貨!」正是: 說鬼便招鬼,說賊便招賊,卻是一家人,對面不能識。 楊志趕來看時,只見松林裡一字兒擺著七輛江州車兒,七個人脫得赤條條的在那裡乘涼。一個鬢邊老大一搭朱砂記,拿著一條樸刀,望楊志跟前來。七個人齊叫一聲:「阿也!」都跳起來。楊志喝道:「你等是甚麼人?」那七人道:「你是甚麼人?」楊志又問道:「你等莫不是歹人?」那七人道:「你顛倒問,我等是小本經紀,那裡有錢與你?」楊志道:「你等小本經紀人,偏俺有大本錢!」那七人問道:「你端的是甚麼人?」楊志道:「你等且說那裡來的人?」 那七人道:「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,販棗子上東京去,路途打從這裡經過。聽得多人說這裡黃泥岡上時常有賊打劫客商。我等一面走,一頭自說道:『我七個只有些棗子,別無甚財賦。』只顧過岡子來。上得岡子,當不過這熱,權且在這林子裡歇一歇,待晚涼了行。只聽得有人上岡子來,我們只怕是歹人,因此使這個兄弟出來看一看。」楊志道:「原來如此,也是一般的客人。卻才見你們窺望,惟恐是歹人,因此趕來看一看。」那七個人道:「客官請幾個棗子了去。」楊志道:「不必。」提了樸刀,再回擔邊來。 老都管道:「既是有賊,我們去休。」楊志說道:「俺只道是歹人,原來是幾個販棗子的客人。」老都管道:「似你方才說時,他們都是沒命的!」楊志道:「不必相鬧,只要沒事便好。你們且歇了,等涼些走。」眾軍漢都笑了。楊志也把樸刀插在地上,自去一邊樹下坐了歇涼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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