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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赤發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(2)


  且說劉唐在房裡尋思道:「我著甚來由,苦惱這遭!多虧晁蓋完成,解脫了這件事。只叵耐雷橫那廝平白騙了晁保正十兩銀子,又吊我一夜。想那廝去未遠,我不如拿了條棒趕上去,齊打翻了那廝們,卻奪回那銀子,送還晁蓋,也出一口惡氣。此計大妙。」劉唐便出房門,去槍架上拿了一條樸刀,便出莊門,大踏步投南趕來。此時天色已明,但見:

  北斗初橫,東方欲白。天涯曙色才分,海角殘星漸落。金雞三唱,喚佳人傅粉施朱;寶馬頻嘶,催行客爭名競利。幾縷丹霞橫碧漢,一輪紅日上扶桑。

  這「赤發鬼」劉唐挺著樸刀,趕了五六裡路,卻早望見雷橫引著土兵,慢慢地行將去。劉唐趕上來,大喝一聲:「兀那都頭不要走!」

  雷橫吃了一驚,回過頭來,見是劉唐拈著樸刀趕來。雷橫慌忙去土兵手裡奪條樸刀拿著,喝道:「你那廝趕將來做甚麼?」劉唐道:「你曉事的,留下那十兩銀子還了我,我便饒了你!」雷橫道:「是你阿舅送我的,幹你甚事?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,直結果了你這廝性命,剗地問我取銀子?」劉唐道:「我須不是賊,你卻把我吊了一夜,又騙我阿舅十兩銀子。是會的將來還我,佛眼相看;你若不還我,叫你目前流血!」雷橫大怒,指著劉唐大罵道:「辱門敗戶的謊賊,怎敢無禮!」劉唐道:「你那作害百姓的醃髒潑才,怎敢罵我!」雷橫又罵道:「賊頭賊臉賊骨頭,必然要連累晁蓋!你這等賊心賊肝,我行須使不得!」劉唐大怒道:「我來和你見個輸贏。」拈著樸刀,直奔雷橫。雷橫見劉唐趕上來,呵呵大笑,挺手中樸刀來迎。兩個就大路上廝並,但見:

  一來一往,似鳳翻身;一撞一沖,如鷹展翅。一個照搠,盡依良法;一個遮攔,自有悟頭。這個丁字腳,搶將入來;那個四換頭,奔將進去。兩句道:雖然不上淩煙閣,只此堪描入畫圖。

  當時雷橫和劉唐就路上鬥了五十餘合,不分勝敗。眾土兵見雷橫贏劉唐不得,卻待都要一齊上並他。只見側首籬門開處,一個人掣兩條銅鏈,叫道:「你們兩個好漢且不要鬥,我看了多時,權且歇一歇,我有話說。」便把銅鏈就中一隔,兩個都收住了樸刀,跳出圈子外來,立住了腳。看那人時,似秀才打扮,戴一頂桶子樣抹眉梁頭巾,穿一領皂沿邊麻布寬衫,腰系一條茶褐鑾帶;下面絲鞋淨襪,生得眉清目秀,面白須長。

  這人乃是「智多星」吳用,表字學究,道號加亮先生,祖貫本鄉人氏。曾有一首《臨江仙》贊吳用的好處:

  萬卷經書曾讀過,平生機巧心靈,六韜三略究來精。胸中藏戰將,腹內隱雄兵。
  謀略敢欺諸葛亮,陳平豈敵才能。略施小計鬼神驚。字稱吳學究,人號「智多星」。

  當時吳用手提銅鏈,指著劉唐叫道:「那漢且住,你因甚和都頭爭執?」劉唐光著眼看吳用道:「不幹你秀才事!」雷橫便道:「教授不知,這廝夜來赤條條地睡在靈官廟裡,被我們拿了這廝,帶到晁保正莊上。原來卻是保正的外甥,看他母舅面上放了他。晁天王請我們吃了酒,送些禮物與我。這廝瞞了他阿舅,直趕到這裡問我取,你道這廝大膽麼?」吳用尋思道:「晁蓋我都是自幼結交,但有些事,便和我相議計較。他的親眷相識,我都知道,不曾見有這個外甥。亦且年甲也不相登,必有些蹺蹊。我且勸開了這場鬧,卻再問他。」

  吳用便道:「大漢休執迷,你的母舅與我至交,又和這都頭亦過得好,他便送些人情與這都頭,你卻來討了,也須壞了你母舅面皮。且看小生面,我自與你母舅說。」劉唐道:「秀才,你不省得。這個不是我阿舅甘心與他,他詐取了我阿舅的銀兩;若是不還我,誓不回去。」雷橫道:「只除是保正自來取,便還他,卻不還你。」劉唐道:「你屈冤人做賊,詐了銀子,怎地不還?」雷橫道:「不是你的銀子,不還,不還!」劉唐道:「你不還!只除問得我手裡樸刀肯便罷。」

  吳用又勸:「你兩個鬥了半日,又沒輸贏,只管鬥到幾時是了?」劉唐道:「他不還我銀子,直和他拚個你死我活便罷。」雷橫大怒道:「我若怕你,添個土兵來並你,也不算好漢。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罷!」劉唐大怒,拍著胸前叫道:「不怕!不怕!」便趕上來。這邊雷橫便指手劃腳也趕攏來。兩個又要廝並。這吳用橫身在裡面勸,那裡勸得住。劉唐拈著樸刀,正待鑽將過來。雷橫口裡千賊萬賊罵,挺起樸刀,只待要鬥。只見眾土兵指道:「保正來了。」

  劉唐回身看時,只見晁蓋披著衣裳,前襟攤開,從大路上趕來,大喝道:「畜生不得無禮!」那吳用大笑道:「須是保正自來,方才勸得這場鬧。」晁蓋趕得氣喘,問道:「你怎的趕來這裡鬥樸刀?」雷橫道:「你的令甥拿著樸刀趕來問我取銀子。小人道:『不還你,我自送還保正,非幹你事。』他和小人鬥了五十合,教授解勸在此。」晁蓋道:「這畜生,小人並不知道,都頭看小人之面請回,自當改日登門陪話。」雷橫道:「小人也知那廝胡為,不與他一般見識,又勞保正遠出。」作別自去,不在話下。

  且說吳用對晁蓋說道:「不是保正自來,幾乎做出一場大事。這個令甥端的非凡,是好武藝。小生在籬笆裡看了。這個有名慣使朴刀的雷都頭,也敵不過,只辦得架隔遮攔。若再鬥幾合,雷橫必然有失性命,因此小人慌忙出來間隔了。這個令甥從何而來?往常時莊上不曾見有。」晁蓋道:「卻待正要求請先生到敝莊商議句話,正欲使人來,只是不見了他,槍架上樸刀又沒尋處。只見牧童報說,一個大漢拿條朴刀望南一直趕去,我慌忙隨後追得來,早是得教授諫勸住了。請尊步同到敝莊,有句話計較計較。」那吳用還至書齋,掛了銅鏈在書房裡,分付主人家道:「學生來時,說道先生今日有幹,權放一日假。」有詩為證:

  文才不下武才高,銅鏈猶能勸樸刀。
  只愛雄談偕義士,豈甘枯坐伴兒曹。
  放他眾鳥籠中出,許爾群蛙野外跳。
  自是先生多好動,學生歡喜主人焦。

  吳用拽上書齋門,將鎖鎖了,同晁蓋、劉唐到晁家莊上。晁蓋徑邀入後堂深處,分賓而坐。吳用問道:「保正,此人是誰?」晁蓋道:「江湖上好漢,此人姓劉,名唐,是東潞州人氏。因此有一套富貴,特來投奔我。夜來他醉臥在靈官廟裡,卻被雷橫捉了,拿到我莊上,我因認他做外甥,方得脫身。他說:『有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十萬貫金珠寶貝,送上東京,與他丈人蔡太師慶生辰,早晚從這裡經過,此等不義之財,取之何礙!』他來的意,正應我一夢。我昨夜夢見北斗七星,直墜在我屋脊上,斗柄上另有一顆小星,化道白光去了。我想星照本家,安得不利?今早正要求請教授商議,此一件事若何?」

  吳用笑道:「小生見劉兄趕得來蹺蹊,也猜個七八分了。此一事卻好,只是一件,人多做不得,人少又做不得。宅上空有許多莊客,一個也用不得。如今只有保正、劉兄、小生三人,這件事如何團弄?便是保正與劉兄十分了得,也擔負不下。這段事須得七八個好漢方可,多也無用。」晁蓋道:「莫非要應夢之星數?」吳用便道:「兄長這一夢也非同小可,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來?」吳用尋思了半晌,眉頭一縱,計上心來,說道:「有了!有了!」晁蓋道:「先生既有心腹好漢,可以便去請來,成就這件事。」

  吳用不慌不忙,迭兩個指頭,說出這句話來,有分教:東溪莊上,聚義漢翻作強人;石碣村中,打魚船權為戰艦。正是:

  指揮說地談天口,來誘翻江攪海人。

  畢竟「智多星」吳用說出甚麼人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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