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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(2)


  且說兩個防送公人把林沖帶來使臣房裡,寄了監,董超薛霸各自回家收拾行李。只說董超正在家裡拴束包裹,只見巷口酒店裡酒保來說道:「董端公,一位官人在小人店中請說話。」董超道:「是誰?」酒保道:「小人不認的,只叫請端公便來。」原來宋時的公人,都稱呼「端公」。當時董超便和酒保徑到店中閣兒內看時,見坐著一個人,頭戴頂萬字頭巾,身穿領皂紗背子,下面皂靴淨襪。見了董超,慌忙作揖道:「端公請坐。」董超道:「小人自來小曾拜識尊顏,不知呼喚有何使令?」那人道:「請坐,少間便知。」董超坐在對席,酒保一面鋪下酒盞,菜蔬、果品、按酒都搬來擺了一桌。那人問道:「薛端公在何處住?」

  董超道:「只在前邊巷內。」那人喚酒保問了底腳,「與我去請將來。」酒保去了一盞茶時,只見請得薛霸到閣兒裡。董超道:「這位官人請俺說話。」薛霸道:「不敢動問大人高姓?」那人又道:「少刻便知,且請飲酒。」三人坐定,一面酒保篩酒。酒至數杯,那人去袖子裡取出十兩金子,放在桌上,說道:「二位端公各收五兩,有些小事煩及。」二人道:「小人素不認得尊官,何故與我金子?」那人道:「二位莫不投滄州去?」董超道:「小人兩個奉本府差遣,監押林沖直到那裡。」那人道:「既是如此,相煩二位。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陸虞候便是。」董超薛霸喏喏連聲,說道:「小人何等樣人,敢共對席。」

  陸謙道:「你二位也知林沖和太尉是對頭。今奉著太尉鈞旨,教將這十兩金子送與二位。望你兩個領諾。不必遠去,只就前面僻靜去處,把林沖結果了,就彼處討紙回狀,回來便了。若開封府但有話說,太尉自行分付,並不妨事。」董超道:「卻怕使不得。開封府公文,只叫解活的去,卻不曾教結果了他。亦且本人年紀又不高大,如何作的這緣故?倘有些兜搭,恐不方便。」

  薛霸道:「老董,你聽我說:高太尉便叫你我死,也只得依他。莫說使這官人又送金子與俺。你不要多說,和你分了罷,落得做人情,日後也有照顧俺處。前頭有的是大松林猛惡去處,不揀怎的,與他結果了罷。」當下薛霸收了金子,說道:「官人放心,多是五站路,少便兩程,便有分曉。」陸謙大喜道:「還是薛端公真是爽利!明日到地了時,是必揭取林沖臉上金印回來做表證,陸謙再包辦二位十兩金子相謝。專等好音,切不可相誤。」原來宋時但是犯人徒流遷徙的,都臉上刺字;怕人恨怪,只喚做打金印。三個人又吃了一會酒,陸虞候算了酒錢,三人出酒肆來,各自分手。

  只說董超薛霸將金子分受入己,送回家中,取了行李包裹,拿了水火棍,便來使臣房裡取了林沖,監押上路。當日出得城來,離城三十裡多路歇了。宋時途路上客店人家,但是公人監押囚人來歇,不要房錢。當下董薛二人帶林沖到客店裡,歇了一夜。第二日天明,起來打火,吃了飲食,投滄州路上來。時遇六月天氣,炎暑正熱,林沖初吃棒時,倒也無事。

  次後三兩日間,天道盛熱,棒瘡卻發,又是個新吃棒的人,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動。薛霸道:「好不曉事,此去滄州二千里有餘的路,你這般樣走,幾時得到?」林沖道:「小人在太尉府裡折了些便宜,前日方才吃楱棒瘡舉發。這般炎熱,上下只得擔待一步。」董超道:「你自慢慢的走,休聽咭咶。」薛霸一路上喃喃咄咄的口裡埋冤叫苦,說道:「卻是老爺們晦氣,撞著你這個魔頭。」看看天色又晚,但見:

  火輪低墜,玉鏡將懸。遙觀野委爨炊俱生,近睹柴門半掩。僧投古寺,雲林時見鴉歸:漁傍陰涯,風樹猶聞蟬噪。急急牛羊來熱阪,勞勞驢馬息蒸途。

  當晚三個人投村中客店裡來,到得房內,兩個公人放了棍棒,解下包裹。林沖也把包來解了,不等公人開口,去包裡取些碎銀兩,央店小二買些酒肉,糴些米來,安排盤饌,請兩個防送公人坐了吃。董超、薛霸又添酒來,把林沖灌的醉了,和枷倒在一邊。薛霸去燒一鍋百沸滾湯,提將來,傾在腳盆內,叫道:「林教頭,你也洗了腳好睡。」林沖掙的起來,被枷礙了,曲身不得。薛霸便道:「我替你洗。」林沖忙道:「使不得。」薛霸道:「出路人那裡計較的許多。」林沖不知是計,只顧伸下腳來,被薛霸只一按,按在滾湯裡。林沖叫一聲:「哎也!」急縮得起時,泡得腳面紅腫了。林沖道:「不消生受。」

  薛霸道:「只見罪人伏侍公人,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。好意叫他洗腳,顛倒嫌冷嫌熱,卻不是好心不得好報!」口裡喃喃的罵了半夜,林沖那裡敢回話,自去倒在一邊。他兩個潑了這水,自換些水,去外邊洗了腳收拾。睡到四更,同店人都未起,薛霸起來燒了麵湯,安排打火做飯吃。林沖起來暈了,吃不得,又走不動。薛霸拿了水火棍,催促動身。董超去腰裡解下一雙新草鞋,耳朵並索兒卻是麻編的,叫林沖穿。林沖看時,腳上滿面都是燎漿泡,只得尋覓舊草鞋穿,那裡去討。沒奈何,只得把新草鞋穿上。叫店小二算過酒錢,兩個公人帶了林沖出店,卻是五更天氣。林沖走不到三二裡,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,鮮血淋漓,正走不動,聲喚不止。薛霸罵道:「走便快走,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。」

  林沖道:「上下方便,小人豈敢怠慢,俄延程途·其實是腳疼走不動。」董超道:「我扶著你走便了。」攙著林沖,只得又挨了四五裡路。看看正走不動了,早望見前面煙籠霧鎖,一座猛惡林子,但見:

  枯蔓層層如雨腳,喬枝鬱鬱似雲頭。
  不知天日何年照,惟有冤魂不斷愁。

  這座林子有名喚做「野豬林」,此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峻去處。宋時這座林子內,但有些冤仇的,使用些錢與公人,帶到這裡,不知結果了多少好漢。今日這兩個公人帶林沖奔入這林子裡來。董超道:「走了一五更,走不得十裡路程,似此,滄州怎的得到?」薛霸道:「我也走不得了,且就林子裡歇一歇。」

  三個人奔到裡面,解下行李包裹,都搬在樹根頭。林沖叫聲:「阿也!」靠著一株大樹便倒了。只見董超薛霸道:「行一步,等一步,倒走得我困倦起來,且睡一睡卻行。」放下水火棍,便倒在樹邊,略略閉得眼,從地下叫將起來。林沖道:「上下做甚麼?」董超薛霸道:「俺兩個正要睡一睡,這裡又無關鎖,只怕你走了,我們放心不下,以此睡不穩。」林沖答道:「小人是個好漢,官司既已吃了,一世也不走。」薛霸道:「那裡信得你說?要我們心穩,須得縛一縛。」

  林沖道:「上下要縛便縛,小人敢道怎的?」薛霸腰裡解下索子來,把林沖連手帶腳和枷緊緊的綁在樹上。同董超兩個跳將起來,轉過身來,拿起水火棍,看著林沖說道:「不是俺要結果你,自是前日來時,有那陸虞候傳著高太尉鈞旨:教我兩個到這裡結果你,立等金印回去回話。便多走的幾日,也是死數,只今日就這裡……倒作成我兩個回去快些。休得要怨我弟兄兩個,只是上司差遣,不由自己。你須精細著:明年今日是你周年。我等已限定日期,亦要早回話。」

  林沖見說,淚如雨下,便道:「上下,我與你二位往日無仇,近日無冤,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,生死不忘。」董超道:「說甚麼?門前救你不得。」薛霸便提起水火棍來,望著林沖腦袋上劈將來,可憐豪傑束手就死。正是:萬里黃泉無旅店,三魂今夜落誰家。畢竟林沖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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