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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九紋龍剪徑赤松林 魯智深火燒瓦罐寺(1)


  話說魯智深走過數個山坡,見一座大松林,一條山路。隨著那山路行去,走不得半裡,抬頭看時,卻見一所敗落寺院,被風吹得鈴鐸響。看那山門時,上有一面舊朱紅牌額,內有四個金字,都昏了,寫著「瓦罐之寺」。又行不得四五十步,過座石橋,再看時,一座古寺,已有年代。入得山門裡,仔細看來,雖是大剎,好生崩損。但見:

  鐘樓倒塌,殿宇崩摧。山門盡長蒼苔,經閣都生碧蘚。釋迦佛蘆芽穿膝,渾如在雪嶺之時;觀世音荊棘纏身,卻似守香山之日。諸天壞損,懷中鳥雀營巢;帝釋欹斜,口內蜘蛛結網。沒頭羅漢,這法身也受災殃;折臂金剛,有神通如何施展。香積廚中藏兔穴,龍華臺上印狐蹤。

  魯智深入得寺來,便投知客寮去。只見知客寮門前大門也沒了,四圍壁落全無。智深尋思道:「這個大寺,如何敗落的恁地?」直入方丈前看時,只見滿地都是燕子糞,門上一把鎖鎖著,鎖上盡是蜘蛛網。智深把禪杖就地下搠著,叫道:「過往僧人來投齋。」叫了半日,沒一個答應。回到香積廚下看時,鍋也沒了,灶頭都塌損。智深把包裹解下,放在監齋使者面前,提了禪杖,到處尋去。尋到廚房後面一間小屋,見幾個老和尚坐地,一個個面黃肌瘦。智深喝一聲道:「你們這和尚,好沒道理!由洒家叫喚,沒一個應。」那和尚搖手道:「不要高聲。」智深道:「俺是過往僧人,討頓飯吃,有甚利害。」老和尚道:「我們三日不曾有飯落肚,那裡討飯與你吃?」智深道:「俺是五臺山來的僧人,粥也胡亂請洒家吃半碗。」

  老和尚道:「你是活佛去處來的僧,我們合當齋你。爭奈我寺中僧眾走散,並無一粒齋糧。老僧等端的餓了三日。」智深道:「胡說,這等一個大去處,不信沒齋糧。」老和尚道:「我這裡是個非細去處。只因是十方常住,被一個雲遊和尚,引著一個道人,來此住持,把常住有的沒的都毀壞了。他兩個無所不為,把眾僧趕出去了。我幾個老的走不動,只得在這裡過,因此沒飯吃。」智深道:「胡說,量他一個和尚,一個道人,做得甚事?卻不去官府告他。」老和尚道:「師父,你不知這裡衙門又遠,便是官軍,也禁不的他。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,都是殺人放火的人,如今向方丈後面一個去處安身。」智深道:「這兩個喚做甚麼?」老和尚道:「那和尚姓崔,法號道成,綽號『生鐵佛』;道人姓丘,排行小乙,綽號『飛天夜叉』。這兩個那裡似個出家人,只是綠林中強賊一般,把這出家影占身體。」

  智深正問間,猛聞得一陣香來。智深提了禪杖,踅過後面打一看時,見一個土灶,蓋著一個草蓋,氣騰騰透將起來。智深揭起看時,煮著一鍋粟米粥。智深罵道:「你這幾個老和尚沒道理!只說三日沒吃飯,如今見煮一鍋粥,出家人何故說謊?」那幾個老和尚被智深尋出粥來,只叫得苦,把碗碟、缽頭、杓子、水桶都搶過了。智深肚饑,沒奈何,見了粥要吃,沒做道理處,只見灶邊破漆春台,只有些灰塵在上面。智深見了,「人急智生」,便把禪杖倚了,就灶邊拾把草,把春台揩抹了灰塵;雙手把鍋掇起來,把粥望春台只一傾。那幾個老和尚都來搶粥吃,被智深一推一交,倒的倒了,走的走了。智深卻把手來捧那粥吃。才吃幾口,那老和尚道:「我等端的三日沒飯吃,卻才去那裡抄化得這些粟米,胡亂熬些粥吃,你又吃我們的。」

  智深吃五七口,聽得了這話,便撇了不吃。只聽的外面有人嘲歌。智深洗了手,提了禪杖,出來看時,破壁子裡望見一個道人,頭帶皂巾,身穿布衫,腰系雜色絛,腳穿麻鞋,挑著一擔兒,一頭是個竹籃兒,裡面露些魚尾,並荷葉托著些肉;一頭擔著一瓶酒,也是荷葉蓋著。口裡嘲歌著唱道:

  「你在東時我在西,你無男子我無妻。我無妻時猶閑可,你無夫時好孤恓。」

  那幾個老和尚趕出來,搖著手,悄悄地指與智深道:「這個道人便是飛天夜叉丘小乙。」智深見指說了,便提著禪杖,隨後跟去。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後面跟來,只顧走入方丈後牆裡去。智深隨即跟到裡面,看時,見綠槐樹下放著一條桌子,鋪著些盤饌,三個盞子,三雙箸子,當中坐著一個胖和尚,生的眉如漆刷,臉似墨裝,肐褡的一身橫肉,胸脯下露出黑肚皮來。邊廂坐著一個年幼婦人。那道人把竹籃放下,也來坐地。智深走到面前,那和尚吃了一驚,跳起身來,便道:「請師兄坐,同吃一盞。」智深提著禪杖道:「你這兩個如何把寺來廢了?」

  那和尚便道:「師兄請坐,聽小僧說——」智深睜著眼道:「你說!你說!」那和尚道:「在先敝寺十分好個去處,田莊又廣,僧眾極多,只被廊下那幾個老和尚吃酒撒潑,將錢養女。長老禁約他們不得,又把長老排告了出去。因此把寺來都廢了。僧眾盡皆走散,田土已都賣了。小僧卻和這個道人,新來住持此間,正欲要整理山門,修蓋殿宇。」智深道:「這婦人是誰?卻在這裡吃酒。」那和尚道:「師兄容稟:這個娘子,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兒。在先他的父親是本寺檀越,如今消乏了家私,近日好生狼狽,家間人口都沒了,丈夫又患病,因來敝寺借米。小僧看施主檀越面,取酒相待,別無他意,師兄休聽那幾個老畜生說。」

  智深聽了他這篇話,又見他如此小心,便道:「叵耐幾個老僧戲弄洒家。」提了禪杖,再回香積廚來。這幾個老僧方才吃些粥,正在那裡。看見智深嗔忿的出來,指著老和尚道:「原來是你這幾個壞了常住,猶自在俺面前說謊。」老和尚們一齊都道:「師兄休聽他說,現今養著一個婦女在那裡。他恰才見你有戒刀禪杖,他無器械,不敢與你相爭。你若不信時,再去走遭,看他和你怎地?師兄,你自尋思:他們吃酒吃肉,我們粥也沒的吃,恰才還只怕師兄吃了。」智深道:「也說得是。」倒提了禪杖,再往方丈後來,見那角門卻早關了。智深大怒,只一腳踢開了,搶入裡面,看時,只見那生鐵佛崔道成仗著一條樸刀,從裡面趕到槐樹下來搶智深。智深見了,大吼一聲,輪起手中禪杖,來鬥崔道成。

  兩個鬥了十四五合,那崔道成鬥智深不過,只有架隔遮攔,掣杖躲閃,抵當不住,卻待要走。這丘道人見他當不住,卻從背後拿了條樸刀,大踏步搠將來。智深正鬥間,忽聽的背後腳步響,卻又不敢回頭看他。不時見一個人影來,知道有暗算的人,叫一聲著!那崔道成心慌,只道著他禪杖,托地跳出圈子外去。智深恰才回身,正好三個摘腳兒廝見。崔道成和丘道人兩個又並了十合之上。智深一來肚裡無食,二來走了許多路途,三者當不的他兩個生力,只得賣個破綻,拖了禪杖便走。兩個撚著樸刀,直殺出山門外來,智深又鬥了十合,掣了禪杖便走。兩個趕到石橋下,坐在欄杆上,再不來趕。

  智深走得遠了,喘息方定,尋思道:「洒家的包裹放在監齋使者面前,只顧走來,不曾拿得;路上又沒一分盤纏,又是饑餓,如何是好?待要回去,又敵他不過;他兩個並我一個,枉送了性命。」信步望前面去,行一步,懶一步。走了幾裡,見前面一個大林,都是赤松樹。但見:

  虯枝錯落,盤數千條赤腳老龍;怪影參差,立幾萬道紅鱗巨蟒。遠觀卻似判官須,近看宛如魔鬼發。誰將鮮血灑林梢,疑是朱砂鋪樹頂。

  魯智深看了道:「好座猛惡林子。」觀看之間,只見樹影裡一個人探頭探腦,望了一望,吐了一口唾,閃入去了。智深道:「俺猜這個撮鳥是個剪徑的強人,正在此間等買賣。見洒家是個和尚,他道不利市,吐一口唾,走入去了。那廝卻不是鳥晦氣,撞了洒家,洒家又一肚皮鳥氣,正沒處發落,且剝小廝衣裳當酒吃。」提了禪杖,徑搶到松林邊,喝一聲:「兀那林子裡的撮鳥快出來!」那漢子在林子聽的,大笑道:「我晦氣,他倒來惹我!」就從林子裡拿著樸刀,背翻身跳出來,喝一聲:「禿驢,你是當死,不是我來尋你。」智深道:「教你認的洒家。」輪起禪杖搶那漢。那漢撚著樸刀來鬥和尚,恰待向前,肚裡尋思道:「這和尚聲音好熟。」便道:「兀那和尚,你的聲音好熟,你姓甚?」智深道:「俺且和你鬥三百合,卻說姓名。」

  那漢大怒,仗手中樸刀來迎禪杖。兩個鬥到十數合,那漢暗暗的喝采道:「好個莽和尚。」又鬥了四五合,那漢叫道:「少歇,我有話說。」兩個都跳出圈子外來,那漢便問道:「你端的姓其名誰?聲音好熟。」智深說姓名畢,那漢撇了樸刀,翻身便剪拂,說道:「認得史進麼?」智深笑道:「原來是史大郎。」兩個再剪拂了,同到林子裡坐定。智深問道:「史大郎,自渭州別後,你一向在何處?」史進答道:「自那日酒樓前與哥哥分手,次日聽得哥哥打死了鄭屠,逃走去了。有緝捕的訪知史進和哥哥齎發那唱的金老,因此小弟亦便離了渭州,尋師父王進。直到延州,又尋不著。回到北京,住了幾時,盤纏使盡,以此來在這裡尋些盤纏,不想得遇哥哥。緣何做了和尚?」智深把前面過的話,從頭說了一遍。

  史進道:「哥哥既是肚饑,小弟有幹肉燒餅在此。」便取出來教智深吃。史進又道:「哥哥既有包裹在寺內,我和你討去。若還不肯時,一發結果了那廝。」智深道:「是。」當下和史進吃得飽了,各拿了器械,再回瓦罐寺來。

  到寺前,看見那崔道成丘小乙兩個兀自在橋上坐地。智深大喝一聲道:「你這廝們,來,來,今番和你鬥個你死我活!」那和尚笑道:「你是我手裡敗將,如何再來敢廝並?」智深大怒,輪起鐵禪杖,奔過橋來。那「生鐵佛」生嗔,仗著樸刀,殺下橋去。智深一者得了史進,肚裡膽壯;二乃吃得飽了,那精神氣力,越使得出來。兩個鬥到八九合,崔道成漸漸力怯,只辦得走路;那「飛天夜叉」丘道人見和尚輸了,便仗著樸刀來協助。這邊史進見了,便從樹林子裡跳將出來,大喝一聲:「都不要走。」掀起笠兒,挺著樸刀,來戰丘小乙。四個人兩對廝殺。智深與崔道成正鬥到間深裡,智深得便處喝一聲:「著!」只一禪杖,把「生鐵佛」打下橋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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