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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七回 鄧士載偷度陰平 諸葛瞻戰死綿竹(1)


  【有入險而能出者:先主檀溪之躍,後主當陽之奪,孫權逍遙津之逃,曹操濮陽之敗、潼關之奔、華容道之釋,司馬懿上方穀之走,皆是也。然此特事之險,而非地之險也;又特難之以險脫,而非功之以險成也。若夫造最險之謀,而經最險之地,犯最險之患,而成最險之功,則未有如鄧艾之貫索於懸崖,裹氈於峭壁,持斧挾鑿以行七百里無人之境者也。人即好幽,幽不至此;文即好奇,奇不至此。不謂讀《三國》者,讀至終篇,有此驚見駭聞之樂。南鄭橋邊之鐘會,猶鐵籠山中之司馬昭也。昭幾死而不死,會亦幾死而不死,皆天意也。偷渡陰平嶺之鄧艾,猶欲出子午谷之魏延也。武侯以延之計為危,而延不得自行其危;鐘會以艾之計為危,而艾竟得自行其危,亦皆天意也。天意所在,有非人力之所得而強耳。

  武侯顯聖以告鐘會,而不顯聖以告鄧艾,不見武侯之神也。然既顯聖於定軍山,又必顯聖于陰平領,則武侯之靈,毋乃太勞乎?今有不必顯聖,而同於顯聖者。定軍有墓,武侯如在焉;陰平有塞,武侯亦如在焉。風中隱隱有人,不若石上明明有字。山前一夢,能保蜀人之生,又不若嶺邊一碣,能決魏將之死。愈出愈奇,豈非曠古奇觀!

  蜀之救援甚急,而吳之來援甚遲,論者以此咎吳,而不必以此咎吳也,何也?孫休之不能援劉禪,猶張魯之不能援劉璋也。以漢中救成都則近,以江東救綿竹則遠。近且莫救,遠可望乎?且人事已非,天命已去。即使丁奉倍道而來,若馬超之攻葭萌;而蜀中之有黃皓,甚於隴中之有楊松。內亂既深,雖有外助,必無濟矣。故君子不為吳咎,而但為蜀咎。

  諸葛瞻父子受命于大事既去之後,而能以一死報社稷。君子曰:武侯於是乎不死。蓋戰死綿竹之心,亦秋風五丈原之心也。使當日甘心降魏以圖苟全,則於「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」之家訓,不其有愧乎?故瞻、尚亡則武侯存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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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輔國大將軍董厥,聞魏兵十余路入境,乃引二萬兵守住劍閣;當日望塵頭大起,疑是魏兵,急引軍把住關口,董厥自臨軍前視之,乃姜維、廖化、張翼也。〔薑維絕處逢生,卻在董厥一邊敘出,筆法變換。〕

  厥大喜,接入關上,禮畢,哭訴後主黃皓之事。維曰:「公勿憂慮。若有維在,必不容魏來吞蜀也。且守劍閣,徐圖退敵之計。」

  厥曰:「此關雖然可守,爭奈成都無人;倘為敵人所襲,大勢瓦解矣。」〔預為後主出降伏線。〕

  維曰:「成都山險地峻,非可易取,不必憂也。」

  正言間,忽報諸葛緒領兵殺至關下,維大怒,急引五千兵殺下關來,直撞入魏陣中,左沖右突,殺得諸葛緒大敗而走,退數十裡下寨,魏軍死者無數。蜀兵搶了許多馬匹器械,維收兵回關。〔此是燈欲滅而複明。〕

  卻說鐘會離劍閣二十裡下寨,諸葛緒自來伏罪。會怒曰:「吾令汝守把陰平橋頭,以斷姜維歸路,如何失了?今又不得吾令,擅自進兵,以致此敗!」

  緒曰:「維詭計多端,詐取雍州。緒恐雍州有失,引兵去救,維乘機走脫;緒因趕至關下,不想又為所敗。」

  會大怒,叱令斬之。監軍衛瓘曰:「緒雖有罪,乃鄧征西所督之人,不爭將軍殺之,恐傷和氣。」

  會曰:「吾奉天子明詔、晉公鈞命,特來伐蜀,便是鄧艾有罪,亦當斬之!」〔會與艾不睦自此始。〕

  眾皆力勸。會乃將諸葛緒用檻車載赴洛陽,任晉公發落;隨將緒所領之兵,收在部下調遣。〔全不顧鄧艾體面,為鄧艾者實難堪此。〕

  有人報與鄧艾。艾大怒曰:「吾與汝官品一般,吾久鎮邊疆,于國多勞,汝安敢妄自尊大耶!」〔此時尚不是爭功,不過是爭體面爭意氣耳。○想口吃人發怒,此人正不知稱多少艾艾矣。〕

  子鄧忠勸曰:「小不忍則亂大謀,父親若與他不睦,必誤國家大事。望且容忍之。」

  艾從其言。然畢竟心中懷怒,〔不以諸葛緒送鄧艾而送晉公,一可怒也;不交還其軍,二可怒也;言欲殺鄧艾,三可怒也。該怒。〕乃引十數騎來見鐘會。會聞艾至,便問左右:「艾引多少軍來?」

  左右答曰:「只有十數騎。」

  會乃令帳上帳下列武士數百人。艾下馬入見。會接入帳禮畢。艾見軍容甚肅,心中不安,乃以言挑之曰:「將軍得了漢中,乃朝廷之大幸也,可定策早取劍閣。」〔並不提起諸葛緒,亦甚見機。〕

  會曰:「將軍明見若何?」

  艾再三推稱無能。〔期期不吐,是口吃模樣。〕

  會固問之。艾答曰:「以愚意度之,可引一軍從陰平小路出漢中德陽亭,用奇兵徑取成都,薑維必撤兵來救,將軍乘虛就取劍閣,可獲全功。」〔鄧艾此計,原是行險僥幸。〕

  會大喜曰:「將軍此計甚妙!可即引兵去。吾在此專候捷音!」〔一片奸詐。〕

  二人飲酒相別。會回本帳與諸將曰:「人皆謂鄧艾有能。今日觀之,乃庸才耳。」〔方知适才大喜答應,都是假語。〕

  眾問其故。會曰:「陰平小路,皆高山峻嶺,若蜀以百餘人守其險要,斷其歸路,則鄧艾之兵皆餓死矣。吾只以正道而行,何愁蜀地不破乎!」

  遂置雲梯炮架,只打劍閣關。

  卻說鄧艾出轅門上馬,回顧從者曰:「鐘會待吾若何?」

  從者曰:「觀其辭色,甚不以將軍之言為然,但以口強應而已。」〔在從人口中寫一鐘會。〕

  艾笑曰:「彼料我不能取成都,我偏欲取之!」

  回到本寨,師纂、鄧忠一班將士接問曰:「今日與鐘鎮西有何高論?」

  艾曰:「吾以實心告彼,彼以庸才視我。彼今得漢中,以為莫大之功。若非吾屯遝中絆住薑維,彼安能成功耶?〔若非鐘會在劍閣絆住姜維,艾亦安能成功?〕

  吾今若取了成都,勝取漢中矣!」

  當夜下令,盡拔寨望陰平小路進兵,離劍閣七百里下寨,有人報鐘會說:「鄧艾要去取成都了。」

  會笑艾不智。〔有此一笑,乃見下文之奇,出於意外。〕

  卻說鄧艾一面修密書遣使馳報司馬昭,一面聚諸將於帳下問曰:「吾今乘虛去取成都,與汝等立功名於不朽,汝等肯從乎?」

  諸將應曰:「願遵軍令,萬死不辭。」

  艾乃先令子鄧忠引五千精兵,不穿衣甲,各執斧鑿器具,凡遇峻危之處,鑿山開路,搭造橋閣,以便軍行。〔竟似一造匠人,不是軍士。〕

  艾選兵三萬,各帶乾糧繩索進發。約行百餘裡,選下三千兵,就彼紮寨。又行百餘裡,又選三千兵下寨。是年十月,自陰平進兵,於巔崖峽谷之中,凡二十餘日,行七百餘裡,皆是無人之地。〔謝靈運鑿山是高興,鄧士載鑿山是大膽。〕

  魏兵沿途下了數寨,只剩下二千人馬。前至一嶺,名摩天嶺,馬不堪行,艾步行上嶺,正見鄧忠與開路壯士盡皆哭泣。〔鐘會笑而鄧忠哭,一哭一笑,正是相對。〕

  艾問其故。忠告曰:「此嶺西皆是峻壁巔崖,不能開鑿,虛廢前勞,因此哭泣。」〔不能為靈威持炬之人,將為阮籍窮途之哭矣。〕

  艾曰:「吾軍到此,已行了七百餘裡,過此便是江油,豈可複退?」

  乃喚諸軍曰:「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?吾與汝等來到此地,若得成功,富貴共之。」〔欲求生富貴,須下死工夫。〕

  眾皆應曰:「願從將軍之命。」

  艾令先將軍器攛將下去。艾取氈自裹其身,先滾下去。副將有氈衫者裹身滾下,無氈衫者各用繩索束腰,攀木掛樹,魚貫而進。〔行險僥幸。〕

  鄧艾、鄧忠,並二千軍,及開山壯士,皆度了摩天嶺。〔鳯兮鳳兮,以摩天之翅飛過摩天之嶺矣。〕

  方才整頓衣甲器械而行,忽見道傍有一石碣,上刻:「丞相諸葛武侯題」。其文雲:「二火初興,有人越此。二士爭衡,不久自死。」〔「二火」者,炎字也。「二火初興」,乃炎興元年也。「二士」者,鄧士載與鐘士季也。「不久自死」者,二人爭功而皆被殺也。武侯之神,至於如此,則此處亦可謂之武侯再顯聖也矣。〕

  艾觀訖大驚,慌忙對碣再拜曰:「武侯真神人也!艾不能以師事之,惜哉!」

  後人有詩曰:

  陰平峻嶺與天齊,玄鶴徘徊尚怯飛。
  鄧艾裹氈從此下,誰知諸葛有先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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