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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六回 鐘會分兵漢中道 武侯顯聖定軍山(1)


  【此回記魏取蜀之事也,而司馬昭主其事,則非魏之能取之,而晉之取之也。魏之滅,尚在蜀滅之後,然曹芳已廢而曹髦已弒,雖奐之一息尚存,而已全乎其為晉也。全乎其為晉,則不得複以魏目之。猶之起兵徐州,乃備之討曹,而非備之犯漢;兵敗當陽,乃魏之攻備,而非漢之伐備也。前乎此者,魏之攻蜀有二:一發于曹丕,而五路之兵不戰而自解;再發于曹睿,而陳倉之兵遇雨而引歸:是天意之不欲以魏滅漢也明矣。天不欲興漢,而又不欲以魏滅漢,於是滅之以滅魏之晉焉。而漢之滅,庶可以無憾雲爾。

  鐘會將取蜀,而佯作取吳之勢,其謀是詐;乃未取蜀而先為取吳之地,其謀仍是真。斯伏線之最奇者矣。而猶未也,邵悌於會之未行,而預知其必勝,預知其必叛,則更奇;司馬昭於會之未勝,而預知其勝後之必叛,又知其叛之必無成,則尤奇。以數回之線,於一回伏之,天然有此一氣呼應之文。近之作稗官者,雖欲執筆而效焉,豈可得耶?

  黃巾以妖邪惑眾,此第一回中之事也,而師婆之妄托神言似之;張讓隱匿黃巾之亂以欺靈帝,亦第一回中之事也,而黃皓隱匿薑維之表又似之。前有男妖,後有女妖,而女甚於男;前有十常侍,後有一常侍,而一可當十。文之有章法者,首必應尾,尾必應首。讀《三國》至此篇,是一部大書前後大關合處。

  以死諸葛走生仲達,而武侯不死;以死諸葛嚇生鐘會,而武侯又不死。然武侯能顯聖以諭魏將,而不顯聖以教後主;能顯聖以護百姓,而不顯聖以助薑維,則何也?曰:此天之不可強也。自非然者,武侯之前,關公亦嘗顯聖矣。關公能顯聖以追呂蒙,豈不能顯聖以追陸遜;能顯聖以解鐵車之圍,豈不能顯聖以救猇亭之敗哉?

  鄧艾未入川時,先得一夢;鐘會於定軍山前,亦得一夢。人但知艾與會之夢為夢,而不知艾之以夢告蔔者亦夢也。會之祭武侯,與武侯之托夢於會亦夢也。不獨兩人之事業以成夢,即三分之割據皆成夢。先主、孫權、曹操,皆夢中之人;西蜀、東吳、北魏,盡夢中之境。誰是誰非,誰強誰弱,盡夢中之事。讀《三國》者,讀此回述夢之文,凡三國以前、三國以後,總當作如是觀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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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司馬昭謂西曹掾邵悌曰:「朝臣皆言蜀未可伐,是其心怯:若使強戰,必敗之道也。〔此不遣他人同往之意。〕今鐘會獨建伐蜀之策,是其心不怯;心不怯,則破蜀必矣;蜀既破,則蜀人心膽已裂。『敗軍之將,不可以言勇;亡國之大夫,不可以圖存。』會即有異志,蜀人安能助之乎?〔早為薑維助會不成伏線。〕至若魏人得勝思歸,必不從會而反,更不足慮耳。〔又為魏將不從鐘會伏線。〕此言乃吾與汝知之,切不可洩漏。」

  邵悌拜服。

  卻說鐘會下寨已畢,升帳大集諸將聽令。時有監軍衛瓘,護軍胡烈;大將田續、龐會、田章、爰青《青彡》、丘建、夏侯咸、王賈、皇甫闓、句安等八十餘員。會曰:「必須一大將為先鋒,逢山開路,遇水疊橋。誰敢當之?」

  一人應聲曰:「某願往。」

  會視之,乃虎將許褚之子許儀也。〔虎癡之勇,已隔數十回,於此一提。〕

  眾皆曰:「非此人不可為先鋒。」

  會喚許儀曰:「汝乃虎體猿臂之將,父子有名,今眾將亦皆保汝。汝可掛先鋒印,領五千馬軍,一千步軍,徑取漢中。分兵三路:汝領中路,出斜穀;〔武侯嘗從此處去,鐘會卻從此處來。與前文相映。〕左軍出駱穀;〔薑維嘗從此處去,鐘會卻從此處來。與前文相映。〕右軍出子午穀。〔魏延欲從此處去,鐘會卻從此處來。與前文相映。〕此皆崎嶇山險之地,當令軍填平道路,修理橋樑,鑿山破石,勿使阻礙;如違必按軍法。」〔數語極似常套,卻為後文伏筆。〕

  許儀受命,領兵而進。鐘會隨後提十萬餘眾,星夜起程。

  卻說鄧艾在隴西,既受伐蜀之詔,一面令司馬望往遏羌人。又遣雍州刺史諸葛緒,天水太守王頎,隴西太守牽弘,金城太守楊欣,各調本部兵前來聽令。〔先寫鐘會一番調度,便接寫鄧艾一番調度,各自聲勢。〕

  比及軍馬雲集,鄧艾夜作一夢,夢見登高山,望漢中,忽於腳下迸出一泉,水勢上湧。須臾驚覺,〔一場大事,卻先述一夢起。〕渾身汗流,遂坐而待旦,乃召護衛邵緩問之。緩素明《周易》。艾備言其夢。緩答曰:「易雲:『山上有水曰蹇。《蹇》卦者,利西南,不利東北。』孔子雲:『蹇利西南。往有功也;不利東北,其道窮也。』〔不是圓夢,卻是起課,不消更蔔,夢即是蔔。〕將軍此行必然克蜀。但可惜蹇滯不能還。」〔早為鄧艾被殺伏案。〕

  艾聞言,愀然不樂。忽鐘會檄文至,約艾起兵,於漢中取齊。艾遂遣雍州刺史諸葛緒,引兵一萬五千,先斷姜維歸路;次遣天水太守王頎,引兵一萬五千,從左攻遝中;隴西太守牽弘,引一萬五千人,從右攻遝水;又遣金城太守楊欣,引一萬五千人,于甘松邀薑維之後。〔鐘會是三路,鄧艾是四路,各各不同。〕

  艾自引兵三萬,往來接應。

  卻說鐘會出師之時,有百官送出城外,旌旗蔽日,鎧甲凝霜,人強馬壯,威風凜凜。人皆稱羨,惟有相國參軍劉實,微笑不語。〔邵悌知而言之,劉實知而不言,更有意思。〕

  太尉王祥見實冷笑,就馬上握其手而問曰:「鐘、鄧二人此去可平蜀乎?」

  實曰:「破蜀必矣,但恐皆不得還都耳。」〔此處又總為二人被殺伏線。〕

  王祥問其故,劉實但笑而不答。〔是有意思人。〕

  祥遂不復問。

  卻說魏兵既發,早有細作入遝中報知薑維。維即具表申奏後主:「請降詔遣左車騎將軍張翼領兵守護陽平關,右車騎將軍廖化領兵守陰平橋。這二處最為要緊。若失二處,漢中不保矣。〔鐘會三路、鄧艾四路,薑維卻重在二路,又各不同。〕一面當遣使入吳求救。〔正與鐘會之言相合。〕臣一面自起遝中之兵拒敵。」〔連此亦是四路。〕

  時後主改景耀五年為炎興元年,〔插入此句,為後「二火初興」語伏筆。〕日與宦官黃皓在宮中遊樂。忽接薑維之表,即召黃皓問曰:「今魏國遣鐘會、鄧艾大起人馬,分道而來,如之奈何?」〔赤壁之戰曾仗孔明東風之功,今何不以黃皓之南風退之?〕

  皓奏曰:「此乃姜維欲立功名,故上此表。陸下寬心,勿生疑慮。臣聞城中有一師婆,供奉一神,能知吉凶,可召來問之。」〔今日人家女子往往信此。〕

  後主從其言,於後殿陳設香花紙燭享祭禮物,令黃皓用小車請入宮中,坐于龍床之上。〔即此師婆,亦是蜀中之大災異,當與柏樹夜哭等同觀。〕

  後主焚香祝畢。師婆忽然披髮跣足,就殿上跳躍數十遍,盤旋於案上。〔活畫一師婆身分。〕

  皓日:「此神人降矣。升下可退左右親禱之。」

  後主盡退侍臣,再拜祝之。〔即天子拜師婆,亦是朝中一大災異,當與青蛇升御座同觀。〕

  師婆大叫曰;「吾乃西川土神也。〔即師婆自稱土神,亦是朝中一大災異,當與雌雞化雄同觀。〕

  升下欣樂太平,何為求問他事?數年之後,魏國疆土亦歸升下矣。陛下切勿憂慮。」

  言訖,昏倒於地,半晌方蘇。〔活畫一師婆身份。〕

  後主大喜,重加賞賜。自此深信師婆之說,遂不聽薑維之言,每日只在宮中飲宴歡樂。〔自李傕信師巫言,已隔百餘回,忽又其匹。〕

  姜維履申告急表文,皆被黃皓隱匿,因此誤了大事。〔與張讓隱匿黃巾消息前後一轍。〕

  卻說鐘會大軍,迤邐望漢中進發。前軍先鋒許儀,要立頭功,先領兵至南鄭關。儀謂部將曰:「過此關即漢中矣。關上不多人馬,我等便可奮力搶關。」

  眾將領命,一齊並力向前。原來守關蜀將盧遜,早知魏兵將到,先于關前木橋左右,伏下軍士,裝起武侯所遺十矢連弩;〔又將武侯臨終之事一提,與一百四回照應。〕

  比及許儀兵來搶關時,一聲梆子響處,矢石如雨。儀急退時。早射倒數十騎。魏兵大敗。儀回報鐘會。會自提帳下甲士百餘騎來看,果然箭弩一齊射下。會撥馬便回,關上盧遜引五百軍殺下來。會拍馬過橋,橋上土塌,陷住馬蹄,險些兒掀下馬來。馬掙不起,會棄馬步行跑下橋時,盧遜趕上一槍刺來,〔讀者至此,必謂鐘會死矣。〕

  卻被魏軍中荀愷回身一箭,射盧遜落馬。鐘會麾眾乘勢搶關,關上軍士因有蜀兵在關前,不敢放箭。被鐘會殺散,奪了山關。〔鐘會幾死複生,又奪山關,皆意外驚人之筆。〕

  即以荀愷為護軍,以全副鞍馬鎧甲賜之。會喚許儀至帳下,責之曰:「汝為先鋒,理合逢山開路,遇水疊橋,專一修理橋樑道路,以便行軍。吾方才到橋上,陷住馬蹄,幾乎墮橋,若非荀愷,吾已被殺矣。〔會之不死,實有天幸。〕汝既違軍令,當按軍法。」

  叱左右推出斬之。諸將告曰:「其父許褚有功於朝廷,〔又將許禇前事一提。〕望都督恕之。」

  會怒曰:「軍法不明,何以令眾?」

  遂令斬首示眾。眾將無不駭然。〔早為後文諸將不從鐘會張本。〕

  時蜀將王含守樂城,蔣斌守漢城,見魏兵勢大,不敢出戰,只閉門自守。鐘會下令曰:「兵貴神速,不可少停。」〔魏兵利在速戰,蜀兵利在固守。〕

  乃令前軍李輔圍樂城,護軍荀愷圍漢城。自引大軍取陽平關。守關蜀將傅僉與副將蔣舒商議戰守之策。舒曰:「魏兵甚眾,勢不可當,不如堅守為上。」〔戰不如守,其言是矣;守不如降,其理何居?〕

  僉曰:「不然。魏兵遠來,必然疲困,雖多不足懼。我等若不下關戰時,漢、樂二城休矣。」

  蔣舒默然不答。〔不懷好意了。〕

  忽報魏兵大隊已至關前,蔣、傅二人至關上視之。鐘會揚鞭大叫:「吾今統十萬之眾到此,如早早出降,各依品級升用。如執迷不降,打破關隘,玉石俱焚。」

  傅僉大怒,令蔣舒把關,自引三千兵殺下關來。鐘會便走,魏兵盡退。僉乘勢追之,魏兵複合。僉欲退入關時,關上已豎起魏家旗號,〔讀至此,只道鐘會使人襲關耳,熟知卻是蔣舒!可發一歎。〕只見蔣舒叫曰:「吾已降了魏也!」

  僉大怒,厲聲罵曰:「忘恩背義之賊,有何面目見天子乎!」

  撥回馬複與魏兵接戰。魏兵四面合來,將傅僉圍在垓心。僉左沖右突,往來死戰,不能得脫;所領蜀兵,十傷八九。僉乃仰天歎曰:「吾生為蜀臣,死亦當為蜀鬼!」〔如此之鬼,鬼可不朽矣。若師婆之說是鬼話,連鬼亦不是鬼也。〕

  乃複拍馬衝殺,身被數槍,血盈袍鎧。坐下馬倒,僉自刎而死。〔蔣舒能無愧死!〕

  後人有詩歎曰:

  一日抒忠憤,千秋仰義名。
  甯為傅僉死,不作蔣舒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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