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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十四回 曹髦驅車死南闕 薑維棄糧勝魏兵(1)


  【有司馬師之廢曹芳於前,又司馬昭之弒曹髦於後,天之報曹氏,毋乃太過歟?曰:非過也。曹芳為乞養之子,則未必其為操與丕之孫也,于其非孫者報之,不若於其真為孫者報之之為快也。且以非孫而冒孫者斬其祀,又不若去一冒孫者立一是孫者,而終至於奪其祀之為奇也。蒼蒼者之巧於報反如此,後世奸雄,尚其鑒哉!

  或謂奸雄將作亂于內,必先立威於外,則司馬昭之弒君,又當在滅蜀之後;或謂奸雄將定難於外,必先除患於內,則司馬昭之弒君,又當在滅蜀之前。由前之論,是孫休之所慮也;由後之論,是賈充之所勸也。然而弒君之事,人固難之矣。司馬昭不自弒之,而使賈充弒之;賈充又不自弒之,而使成濟弒之。所以然者,誠畏弒君之名而避之耳。熟知論者不歸罪於濟而歸罪於充,又不獨歸罪於充,而歸罪於昭,然則雖畏而欲避,而何所容其避哉?《春秋》誅亂賊必誅其首,有以夫!

  趙盾不以趙穿之弒君為己辜,司馬孚能以昭之弒君為己罪。然則由陳泰言之,有進于賈充者,以充為次;由司馬孚言之,又有進於昭者,而昭又為次矣。故依齊南史之書法,當以司馬昭為崔杼;依晉董狐之書法,又當以司馬孚為趙盾。

  陳泰之舅,舅不如甥;王經之母,母如其子。泰不死而其義不朽,經能死而其忠愈不朽。君子以髦之死為不足惜者,所以報先世為人臣而篡國之辜;而仍以經之死為足嘉者,所以正後世為人臣而從賊之義。

  曹操以周文自比,司馬昭亦以周文自比。然操比周文,則竟比周文耳;昭則自言學曹操之比周文,直自比曹操也。操欲學周文,則篡國之意猶隱然於言外;昭欲學曹操,則篡國之意已顯然於言中。雖同一篡賊,而一前一後,又有升降之異焉。

  蔡和、蔡中,實為蔡瑁之弟,猶不為周郎之所信;王瓘本非王經之族,安得不為薑維之所料乎?縱使薑維信之,而夏侯霸必能識之;則鄧艾之計,又疏於曹操矣。武侯知鄭文之詐,而先斬鄭文,故有得而無失;姜維知王瓘之詐,而不先斬王瓘,安能有得而無失乎?糧與棧道,雖王瓘焚之,無異於維自焚之:則姜維之智,終遜于武侯矣。文有後事勝於前事者,不觀後事之深,不知前事之淺,則後文不可不讀;有後事不如前事者,不觀後事之疏,不見前事之密,則後文又不可不讀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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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薑維傳令退兵,廖化曰:「將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。今雖有詔,未可動也。」〔廖化之言,只從君命起見。〕

  張翼曰:「蜀人為大將軍連年動兵,皆有怨望;不如乘此得勝之時,收回人馬,以安民心,再作良圖。」〔張翼之言,卻從民心起見。〕

  維曰:「善。」

  遂令各軍依法而退。命廖化、張翼斷後,以防魏兵追襲。

  卻說鄧艾引兵追趕,只見前面蜀兵旗幟整齊,人馬徐徐而退。艾歎曰:「姜維深得武侯之法也!」〔鄧艾每贊薑維必贊武侯,可見文中雖無武侯,卻處處有一武侯。〕

  因此不敢追趕,勒軍回祁山寨去了。

  且說姜維至成都,入見後主,問召回之故。後主曰:「朕為卿在邊庭,久不還師,恐勞軍士,故詔卿回朝,別無他意。」

  維曰:「臣已得祁山之寨,正欲收功,不期半途而廢。此必中鄧艾反間之計矣。」

  後主默然不語。〔活畫一昏庸之主。〕

  薑維又奏曰:「臣誓討賊,以報國恩。陛下休聽小人之言,致生疑慮。」

  後主良久乃曰:「朕不疑卿;卿且回漢中,俟魏國有變,再伐之可也。」〔極沒氣力語,卻只為後回七伐中原伏線。〕

  薑維歎息出朝,自投漢中去訖。〔以下按下蜀漢,再敘魏事。〕

  卻說党均回到祁山寨中,報知此事。鄧艾與司馬望曰:「君臣不和,必有內變。」

  就令黨均入洛陽,報知司馬昭。昭大喜,便有圖蜀之心,〔早為一百十六回伏筆。〕乃問中護軍賈充曰:「吾今伐蜀,如何?」

  充曰:「未可伐也。天子方疑主公,若一旦輕出,內難必作矣。〔鄧艾方說蜀有內變,賈充卻說魏有內變,借伐蜀轉出弒主,鬥筍甚奇。〕

  舊年黃龍兩見於甯陵井中,〔魏初改年號便曰黃初,自以為土德王,蓋色尚黃也。黃龍正應曹氏之君。井中正應幽沉之象。兩見者,正應曹髦被弒之後,又有曹奐被篡也。〕

  群臣表賀,以為祥瑞;天子曰:『非祥瑞也。龍者君象,乃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屈于井中,是幽困之兆也。』遂作《潛龍》詩一首。詩中之意,明明道著主公。〔曹髦作詩之事,卻在賈充口中寫出,敘事妙品。〕

  其詩曰:『傷哉龍受困,不能躍深淵。上不飛天漢,下不見於田。蟠居於井底,鰍鱔舞其前。藏牙伏爪甲,嗟我亦同然!』」〔漢少帝飛燕之時興也、賦也;曹髦黃龍之詩比也。不謂百回之後,忽有其對。〕

  司馬昭聞之大怒,謂賈充曰:「此人欲效曹芳也。〔此人公之何人?〕若不早圖,彼必害我。」〔彼者何人也?〕

  充曰:「某願為主公早晚圖之。」

  時魏甘露五年夏四月,司馬昭帶劍上殿,髦起迎之。群臣皆奏曰:「大將軍功德巍巍,合為晉公,加九錫。」

  髦低頭不答。昭厲聲曰:「吾父子兄弟三人有大功于魏,今為晉公,得毋不宜耶?」〔曹操受九錫尚能假意託辭,司馬昭受九錫卻是公然索取。尤而效之,殆有甚焉。〕

  髦乃應曰:「敢不如命?」〔口氣亦惡。〕

  昭曰:「《潛龍》之詩,視吾等如鰍鱔,是何禮也?」〔天子以字取禍,又見於此。〕

  髦不能答。昭冷笑下殿,眾官凜然。髦歸後宮,召侍中王沈、尚書王經、散騎常侍王業三人入內計議。髦泣曰:「司馬昭將懷篡逆,人所共知。朕不能坐受廢辱,卿等可助朕討之!」〔不能為勿用之潛龍,卻欲為有晦之亢龍矣。〕

  王經奏曰:「不可。昔魯昭公不忍季氏,敗走失國;今重權已歸司馬氏久矣,內外公卿,不顧順逆之理,阿附奸賊,非一人也。〔如華歆、王朗之助曹丕。〕

  且陛下宿衛寡弱,無用命之人。陛下若不隱忍,禍莫大焉。且宜緩圖,不可造次。」

  髦曰:「『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也!』朕意已決,便死何懼!」〔還是獻帝耐得。〕

  言訖,即入告太后。王沈、王業謂王經曰:「事已急矣。我等不可自取滅族之禍,當往司馬公府下出首,以免一死。」〔人心不附曹而附昭,果如王經之言。〕

  經大怒曰:「主憂臣辱,主辱臣死,敢懷二心乎?」〔不肯輕動之人,正是敢死之士。〕

  王沉、王業見經不從,逕自往報司馬昭去了。

  少頃,魏主曹髦出內,令護衛焦伯,聚集殿中宿衛蒼頭官僮三百餘人,〔曹操帳前虎衛軍動以萬計,今何如此其憊也?〕

  鼓噪而出。髦仗劍升輦,叱左右徑出南闕。王經伏於輦前,大哭而諫曰:「今陛下領數百人伐昭,是驅羊而入虎口耳,〔以龍自況,王經乃比之以羊。〕

  空死無益。臣非惜命,實見事不可行也!」

  髦曰:「吾軍已行,卿無阻當。」

  遂望雲龍門而來。只見賈充戎服乘馬,左有成倅,右有成濟,自引數千鐵甲禁兵,呐喊殺來。髦仗劍大喝曰:「吾乃天子也!〔一向不成為天子,此時欲正名定分難矣。〕

  汝等突入宮庭,欲弒君耶?」

  禁兵見了曹髦,皆不敢動。〔眾人還有天子二字在肚裡。〕

  賈充呼成濟曰:「司馬公養你何用?正為今日之事也!」〔賈充只有司馬二字在意中。〕

  濟乃綽戟在手,回顧充曰:「當殺耶?當縛耶?」〔直將曹髦作一羊耳。〕

  充曰:「司馬公有令;只要死的。」〔不要獻生,只要納熟。〕

  成濟撚戟直奔輦前。髦大喝曰:「匹夫敢無禮乎!」

  言未訖,被成濟一戟刺中前胸,撞出輦來;再一戟,刃從背上透出,死於輦旁。〔從前天子遇害,未有如此之慘者。〕

  焦伯挺槍來迎,被成濟一戟刺死。眾皆逃走。王經隨後趕來,大罵賈充曰:「逆賊安敢弒君耶!」

  充大怒,叱左右縛定,報知司馬昭。昭入內,見髦已死,乃佯作大驚之狀,以頭撞輦而哭,〔不知此處眼淚從何處得來。將誰欺?欺天乎?〕

  令人報知各大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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