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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七回 魏主政歸司馬懿 薑維兵敗牛頭山(1)


  【甚矣,天之惡魏也!繼之以不知所從來之曹芳,而又相之以醉生夢死之曹爽,縱令司馬懿真病而真死,而其國亦必為蜀、吳之所並矣。縱使曹爽聽桓範之言,而遷駕許都,檄召外兵,其勢必不勝,亦必終為司馬氏之所並矣。而況同槽之三馬,猝然閉城,戀豆之駑馬,靦然就縛哉!孟德奸雄,而再傳以後,其苗裔之不振如此,悲夫!

  如何晏、鄧揚之附曹爽為必死者,管輅也。知司馬懿之謀曹爽為必勝者,辛憲英也。然管輅知之不足奇,憲英知之則奇矣。當曹爽之未滅,而出從曹爽者辛敞也。及曹爽之既滅,而不背曹氏者夏侯女也。然聽其姊以全我之義,不足奇;違其父以伸己之志,則奇矣。管輅以男子知人,必知之以蔔與相;憲英以女子知人,不必知之以蔔與相。辛敞以男子之智資于婦人,夏侯女則以婦人之志過於男子。如此二女子者,殆列女傳中所僅見。不以盛衰改節,此夏侯女之節,一武侯佐漢之節也;不以存亡易心,此夏侯女之心,一武侯報先帝之心也。然則耳之截,鼻之割,即謂之張睢陽之齒、顏常山之舌可也。身毀而乃以全身,形殘而乃以踐形,是又管輅相法之所不能及者。輅但知鬼躁、鬼幽為死人之相,孰知截耳、割鼻有完人之目耶?

  此回敘曹氏失政,為司馬篡魏之由。而夏侯霸入蜀,又為姜維伐魏之始。然夏侯霸之心,非薑維之心也。霸所欲伐者司馬,而欲借漢以存曹也。維所欲伐者曹氏,而欲借霸以滅魏也。姜維之心則武侯之心也。武侯以先帝之心為心,而欲終先帝之事。姜維又以武侯之心為心,而欲終武侯之事也。霸與維事同而心則異,維與武侯心同而才則異。才異而一出即敗,君子亦以其心取之而己。

  文之以前伏後者,有實筆,有虛筆。姜維伐魏在六出祁山之後,而一出祁山之前,先寫一薑維,此以實筆伏之者也。鐘、鄧入蜀,在九伐中原之後,而一伐中原之前,先在夏侯霸口中寫一鐘會,寫一鄧艾,此以虛筆伏之者也。且有武侯之囑陰平,葬定軍,又虛中之虛。此處夏侯霸之言,又虛中之實。敘事作文,如此結構,可謂匠心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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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司馬懿聞曹爽同弟曹羲、曹訓、曹彥並心腹何晏、鄧揚、丁謐、畢范、李勝等及御林軍,隨魏主曹芳出城,謁明帝墓,就去畋獵。懿大喜,即到省中,令司徒高柔,〔一個司馬懿心腹。〕假以節鉞行大將軍事,先據曹爽營;又令太僕王觀,〔又是一個司馬懿心腹。〕行中領軍事,據曹羲營。〔如陳平領太尉入北軍。〕

  懿引舊官入後宮,奏郭太后,言爽背先帝托孤之恩,奸邪亂國,其罪當廢。〔周勃去產、祿要瞞著婦人,司馬懿去曹爽正要用著婦人。〕

  郭太后大驚曰:「天子在外,如之奈何?」

  懿曰:「臣有奏天子之表,誅奸臣之計,太后勿憂。」

  太后懼怕,只得從之。懿急令太尉蔣濟、尚書令司馬孚,一同寫表,〔又是兩個司馬懿心腹。〕遣黃門齎出城外,徑至帝前申奏。懿自引大軍據武庫。早有人報知曹爽家。其妻劉氏急出廳前,喚守府官問曰:「今主公在外,仲達起兵何意?」〔郭後已為司馬懿所用,劉氏幹得甚事!〕

  守門將潘舉曰:「夫人勿驚,我去問來。」

  乃引弓弩手數十人,登門樓望之,正見司馬懿引兵過府前,舉令人亂箭射下,懿不得過。偏將孫謙在後止之曰:「太傅為國家大事,休得放箭。」〔又是一個司馬懿心腹。〕

  連止三次,舉方不射。司馬昭護父司馬懿而過,引兵出城屯於洛河,守住浮橋。

  且說曹爽手下司馬魯芝,見城中事變,來與參軍辛敞商議曰:「今仲達如此變亂,將如之何?」

  敞曰:「可引本部兵出城去見天子。」

  芝然其言。敞急入後堂。其姊辛憲英見之,問曰:「汝有何事,慌速如此?」

  敞告曰:「天子在外,太傅閉了城門,必將謀逆。」

  憲英曰:「司馬公未必謀逆,特欲殺曹將軍耳。」〔善於料事。劉氏若能學之,必不使曹爽出城矣。〕

  敞驚曰:「此事未知如何?」

  憲英曰:「曹將軍非司馬公之對手,必然敗矣。」〔明於料人。劉氏若能學之,必不使曹爽廢仲達也。〕

  敞曰:「那日司馬教我同去,未知可去否?」

  憲英曰:「職守,人之大義也。凡人在難,猶或恤之。執鞭而棄其事,不祥莫大焉。」〔忠於勸義。劉氏若能學之,必不使曹爽行譖妄之事矣。〕

  敞從其言,乃與魯芝自引數十騎,斬關奪門而出。人報知司馬懿。懿恐桓範亦走,急令人召之。範與其子商議。其子曰:「車駕在外,不如南出。」〔辛敝有姊,桓范有兒。〕

  範從其言,乃上馬至平昌門,城門已閉,把門將乃桓范舊吏司蕃也,範袖中取出一竹版曰:「太后有詔,可即開門。」

  司蕃曰:「請詔驗之。」

  範叱曰:「汝是吾故吏,何敢如此!」

  司蕃只得開門放出。範出至城外,喚司蕃曰:「太傅造反,汝可速隨我去。」〔後仲達殺桓範,只為此語。〕

  蕃大驚,追之不及。人報知司馬懿。懿大驚曰:「『智囊』泄矣!如之奈何?」

  蔣濟曰:「『駑馬戀棧豆』,必不能用也。」〔智囊怎當鈍物。〕

  懿乃召許允、陳泰〔又是兩個司馬懿心腹。〕曰:「汝去見曹爽,說太傅別無他事,只是削汝兄弟兵權而已。」〔恐其在外生變,故誘之使歸而就死耳。〕

  許、陳二人去了。又召殿中校尉尹大目至,令戡濟作書,與目持去見爽。懿分付曰:「汝與爽厚,可領此任。〔曹爽所厚者,又為司馬懿心腹。〕汝見爽,說吾與蔣濟指洛水為誓,只因兵權之事,別無他意。」〔直如騙小兒。〕

  尹大目依令而去。

  卻說曹爽正飛鷹走犬之際,忽報城內有變,太傅有表。爽大驚,幾乎落馬。太傅忽然起床,〔曹爽自應落馬。〕黃門官捧表,跪于天子之前。爽接表拆封,令近臣讀之。表略曰:

  征西大都督、太傅臣司馬懿,誠惶誠恐,頓首謹表:
  臣昔從遼東還,先帝詔陛下與秦王及臣等,升禦床,把臣臂,深以後事為念。今大將軍曹爽,背棄顧命,敗亂國典,內則僭擬,外專威權。以黃門張當為都監,專共交關;看察至尊,伺候神器,離間二宮,傷害骨肉,天下洶洶,人懷危懼。此非先帝詔陛下及囑臣之本意也。臣雖朽邁,敢忘往言?太尉臣濟、尚書臣孚等,皆以爽為有無君之心,兄弟不宜典兵宿衛,奏永甯宮皇太后,令敕臣表奏施行。臣輒敕主者及黃門令,罷爽、羲、訓吏兵,以侯就第,不得逗留,以稽車駕;敢有稽留,便以軍法從事。〔此數語竟似告示,不像表文。司馬懿之專,於此見矣。〕臣輒力疾將兵,屯于洛水浮橋,伺察非常。謹此上聞,伏幹聖聽。〔「伏幹聖聽」四字,何不竟改「想宜知悉」。〕

  魏主曹芳聽畢,乃喚曹爽曰:「太傅之言若此,卿如何裁處?」

  爽手足失措,回顧二弟曰:「為之奈何?」

  羲曰:「劣弟亦曾諫兄,兄執迷不聽,致有今日。〔應前卷中語。〕司馬懿譎詐無比,孔明尚不能勝,況我兄弟乎?不如自縳見之,以免一死。」〔爽兄弟三人都是駑馬,懿父子三人都是駿馬。三駑馬戀棧,三駿馬便同槽矣。〕

  言未畢,參軍辛敞、司馬魯芝到。爽問之。二人告曰:「城中把得鐵桶相似,太傅引兵屯洛水浮橋,勢將不可複歸。宜早定大計。」

  正言間,司農桓范驟馬而至,謂爽曰:「太傅已變,將軍何不請天子幸許都,調外兵以討司馬懿耶?」〔若行此計,國中必大亂,薑維得乘亂伐魏,必得成功。〕

  爽曰:「吾等全家皆在城中,豈可投他處求援?」〔果應蔣濟之料。〕

  範曰:「匹夫臨難,尚欲望活。今主公身隨天子,號令天下,誰敢不應?豈可自投死地乎?」

  爽聞言不決,惟流涕而已。〔因戀生泣,只是拋不下棧豆耳。〕

  範又曰:「此去許都,不過半宿。城中糧草,足支數載。今主公別營兵馬,近在關南,呼之即至。大司馬之印,某將在此。主公可急行,遲則休矣!」〔此之謂智囊。〕

  爽曰:「多官勿太催逼,待吾細細思之。」〔活畫一無用之人。〕

  少頃,侍中許允、尚書令陳泰至。二人告曰:「太傅只為將軍權重,不過要削去兵權,別無他意。將軍可早歸城中。」

  爽默然不語。〔其名曰爽,何其人之不爽若此。〕

  又只見殿中校尉尹大目至。目曰:「太傅指洛水為誓,並無他意。〔罰咒當飯吃。〕有蔣太尉書在此。將軍可削去兵權,早歸相府。」

  爽信為良言。桓範又告曰:「事急矣,休聽外言而就死地!」

  是夜曹爽意不能決,乃拔劍在手,嗟歎尋思;自黃昏直流涕到曉,終是狐疑不定。〔今之文思遲鈍者,竟日不成一字,毋乃與曹爽同乎?〕

  桓範入帳催之曰:「主公思慮一晝夜,何尚不能決?」

  爽擲劍而歎曰:「我不起兵,請願棄官,但為富家翁足矣!」〔曹子丹被孔明氣死羞死,尚是有羞有氣,今曹爽直是不羞不氣也。〕

  範大哭出帳曰:「曹子丹以智謀自矜,今兄弟三人,真豚犢耳!」

  痛哭不已。許允、陳泰令爽先納印綬與司馬懿。爽令將印送去。主簿楊綜扯住印綬而哭曰:「主公今日舍兵權自縛去降,不免東市受戮也。」

  爽曰:「太傅必不失信於我。」〔曹氏子孫如此無用,當使奸雄氣沮。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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