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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四回 諸葛亮乘雪破羌兵 司馬懿克日擒孟達(1)


  【讀《三國》者讀至此回,而知文之彼此相伏、前後相因,殆合十數卷而只如一篇、只如一句也。其相反而相因者,有助漢之沙摩柯,乃有抗漢之孟獲;其不相反而相因者,有借羌兵之曹丕,乃有借羌兵之曹真。其相類而相因者,有馬超在而即去之柯比能,乃有馬超死而忽忽來之徹裡吉;其不相類而相因者,有六縱而不服之蠻王,乃有一縱而即服之雅丹丞相。至於孟達致書于李嚴,早有李嚴致書于孟達以為之伏筆矣。申儀助司馬而殺孟達,早有孟達之約申儀而背劉封以為之伏筆矣。文如常山率然,擊首則尾應,擊尾則首應,擊中則首尾皆應,豈非結構之至妙者哉!

  此回之內,忽有一關公為神,突如其來,倏然而往。一救關興,再救張苞,可謂英靈之極矣。然越吉元帥之頭,何不即取之以雲中顯聖之偃月刀,而必待孔明之用計而後斬之乎?曰:《三國》一書,所以紀人事,非以紀鬼神。惟有一番籌度,一番誘敵,乃見相臣之勞心,諸將之用命,不似《西遊》、《水滸》等書,原非正史,可以任意結構也。

  平蠻之後,又有平羌;藤甲之後,又有鐵車。一則在於未伐魏之始,一則間于既伐魏之中;一則炎天,一則雪地;一則出其全力持之曠日,一則施以小計定之終朝。或詳或略,或長或短,事不雷同,文亦不合掌,如此妙事,如此妙文,真他書之所未有。

  司馬懿不用,則孟達不死。孟達不死,則兩京可圖。兩京可圖,則曹氏可滅。曹氏之不遽滅,以為司馬懿之功也。然而救魏之事,即為篡魏之階。魏之以懿拒漢,猶之前門拒虎、後戶進狼耳。此回于司馬懿起複之初,便敘師、昭二子之英英靈爽,蓋非魏之亡於此救,而正魏之亡於此兆雲。

  蜀事之壞,一壞於失荊州,再壞於失上庸也。荊州不失,則可由荊州以定襄、樊;上庸不失,則可由上庸以取宛、洛。而原其所以失,則有故焉。當關公離荊州以伐魏之時,使別遣一上將以守荊州,則荊州可以不失;當孟達棄上庸而奔魏之時,更遣一上將以守上庸,則上庸可以不失。而先主不慮之,孔明亦不慮之,則皆天也,非人也。其所以失而不復者,又有故焉。當先主大戰猇亭之初,孫權願獻荊州,而先主不之拒,則荊州雖失而可複;當孔明初出祁山之時,孟達欲獻上庸,而司馬懿未之知,則上庸雖失而可複。而先主必拒之,司馬懿必知之,則又天也,非人也。天不祚漢,亦何咎於先主,又何咎于孟達耶?

  孟達不足咎,而孟達之不知人,則可咎也。於諸葛亮之小心不之信,于申儀、申耽則信之矣;于司馬懿之機警不之信,于李輔、鄧賢則信之矣。不能料申儀、申耽,而何能料司馬懿?不能識李輔、鄧賢,而何能識諸葛亮哉?蓋惟諸葛亮能知司馬懿,亦惟司馬懿能知諸葛亮耳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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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郭淮謂曹真曰:「西羌之人,自太祖時連年入貢,文皇帝亦有恩惠加之;我等今可據住險阻,遣人從小路直入羌中求救,許以和親,羌人必起兵襲蜀之後。〔即曹丕五路中之一也。〕

  吾卻以大兵擊之,首尾夾攻,豈不大勝?」

  真從之,即遣人星夜馳書赴羌。

  卻說西羌國王徹裡吉,自曹操時年年入貢;手下有一文一武:文乃雅丹丞相,武乃越吉元師。〔亦如董荼那、阿會喃等名色。〕

  時魏使齎金珠並書到國,先來見雅丹丞相;送了禮物,具言求救之意。雅丹引見國王,呈上書禮。徹裡吉覽了書,興眾商議。雅丹曰:「我與魏國素相往來,今曹都督求救,且許和親,理合依允。」〔是金鉑言語。〕

  徹裡吉從其言,即命雅丹與越吉元帥起羌兵一十五萬,皆慣使弓弩、槍刀、蒺藜、飛錘等器;又有戰車,用鐵葉裡釘,裝載糧食軍器什物:或用駱駝駕車,或用騾馬駕車,號為「鐵車兵」。〔寫得羌兵可畏,以襯孔明之能。〕

  二人辭了國王,領兵直扣西平關。守關蜀將韓禎,急差人齎文報知孔明。孔明聞報,問眾將曰:「誰敢去退羌兵?」

  張苞、關興應曰:「某等願往。」

  孔明曰:「汝二人要去,奈路途不熟。」

  遂喚馬岱曰:「汝素知羌人之性,久居彼處,可作鄉導。」〔用馬岱可謂最得其人。〕

  便起精兵五萬,與興、苞二人同往。興、苞等引兵而去。行有數日,早遇羌兵。關先引百餘騎登山坡看時,只見羌兵把鐵車首尾相連,處結寨;車上遍排兵器,就似城池一般。〔赤壁江中有連舟,西平關外有連車。連舟易破,連車不易破。〕

  興睹之良久,無破敵之策,回寨與張苞、馬岱商議。岱曰:「且待來日見陣,觀看虛實,另作計議。」〔馬超已死,馬岱亦無如之何。〕

  次早分兵三路:關興在中,張苞在左,馬岱在右,三路兵齊進。羌兵陣裡,越吉元帥手挽鐵錘,腰懸寶雕弓,躍馬奮勇而出。關興招三路兵徑進。忽見羌兵在兩邊,中央放出鐵車,如潮湧一般,〔其靜也如城,其動也如水。〕弓弩一齊驟發。蜀兵大敗:馬岱、張苞兩軍先退;關興一軍,被羌兵一裡,直圍入西北角上去了。

  興在垓心左沖右突,不能得脫。〔興至此好生著急。〕

  鐵車密圍,就如城池。蜀兵你我不能相顧。興望山谷中尋路走。看看天晚,但見一簇皂旗蜂擁而來,一員羌將手提鐵錘,大叫曰:「小將休走!吾乃越吉元帥也!」

  關興急走到前面,盡力縱馬加鞭,正遇斷澗,〔興至此好生著急。〕只得回馬來戰越吉。興終是膽寒,抵敵不住,望澗中而逃;被越吉趕到,一鐵錘打來,興急閃過,正中馬胯。那馬望澗中便倒,興落于水中。〔興至此又好生著急。〕

  忽聽得一聲響處,背後越吉連人帶馬,平白地倒下水來。興就水中掙起看時,只見岸上一員大將,殺退羌兵。〔絕處逢生,出於意外。〕

  興提刀待砍越吉,吉躍水而走。〔此時未便斬越吉,更妙。〕

  關興得了越吉馬,牽到岸上,整頓鞍轡,綽刀上馬。只見那員將,尚在前面追殺羌兵。〔讀者至此,必謂不是張苞,定是馬岱。〕

  興自思此人救我性命,當與相見,遂拍馬趕來。看看至近,只見雲霧之中,隱隱有一大將,面如重棗,眉若臥蠶,綠袍金鎧,提青龍刀,騎赤兔馬,手綽美髯,分明認得是父親關公。〔關公又於此處顯聖,卻是意想不到。〕

  興大驚。忽見關公以手望東南指曰:「吾兒可速望此路去。吾當護汝歸寨。」

  言訖不見。關興望東南急走。至半夜,〔前是黃昏,此是半夜,正與斬潘璋時相似。〕忽見一彪軍到,乃張苞也。問興曰:「你曾見二伯父否?」〔問得奇特。〕

  興曰:「你何由知之?」

  苞曰:「我被鐵車軍追急,忽見伯父自空而下,驚退羌兵,〔關公在張苞一邊顯聖,卻用虛寫。〕指曰:『汝從這條路去救吾兒。』因此引軍徑來尋你。」

  關興亦說前事,共相嗟異。二人同歸寨內。馬岱接著,對二人說:「此軍無計可退,我守住寨柵,你二人去稟丞相,用計破之。」〔雖有關公神助,終賴諸葛奇謀。〕

  於是興、苞二人,星夜來見孔明,備說此事。

  孔明隨命趙雲、魏延各引一軍埋伏去訖;然後點三萬軍,帶了姜維、張翼、關興、張苞,親自來到馬岱寨中歇定。次日上高阜處觀看,見鐵車連絡不絕,人馬縱橫,往來馳驟。孔明曰:「此不難破也。」〔別人難,他偏不難。〕

  喚馬岱、張翼分付如此如此。二人去了。〔妙在不敘出來。〕

  乃喚薑維曰:「伯約知破車之法否?」

  維曰:「羌人惟恃一勇力,豈知妙計乎?」〔妙在不說出來。〕

  孔明笑曰:「汝知吾心也。今彤雲密佈,朔風緊急,天將降雪,吾計可施矣。」〔隱隱說出,卻早不曾說出。〕

  便令關興、張苞二人引兵埋伏去訖;〔又是兩路伏兵。〕令薑維領兵出戰:但有鐵車兵來,退後便走;寨口虛立旌旗,不設軍馬。準備已定。是時十二月終,果然天降大雪。薑維引軍出,越吉引鐵車兵來。薑維即退走。羌兵趕到寨前,薑維從寨後而去。羌兵直到寨外觀看,聽得寨內鼓琴之聲,〔當歌白雪之詩以和之。〕四壁皆空豎旌旗,急回報越吉。越吉心疑,未敢輕進。雅丹丞相曰:「此諸葛亮詭計,虛設疑兵耳。可以攻之。」

  越吉引兵至寨前,但見孔明攜琴上車,〔賦詩不能退敵,攜琴卻可以誘敵。〕自引數騎入寨,望後而走。羌兵搶入寨柵,直趕過山口,見小車隱隱轉入林中去了。〔以小車引出大車。〕

  雅丹謂越吉曰:「這等兵雖有埋伏,不足為懼。」

  遂引大兵追趕。又見薑維兵俱在雪地之中奔走。越吉大怒,催兵急追。山路被雪漫蓋,一望平坦。〔絕妙雪景。○此句不是閒筆。〕

  正趕之間,忽報蜀兵自山後而出。雅丹曰:「縱有些小伏兵,何足懼哉!」

  只顧催趲兵馬,往前進發。忽然一聲響,如山崩地陷,羌兵俱落於坑塹之中;〔所雲乘雪用計,乃此計也。〕背後鐵車正行得緊溜,急難收止,並擁而來,自相踐踏。後兵急要回時,左邊關興,右邊張苞,兩軍沖出,萬弩齊發;背後姜維、馬岱、張翼,三路兵又殺到。鐵車兵大亂。越吉元帥望後面山谷間而逃,正逢關興。交馬只一合,被興舉刀大喝一聲,砍死于馬下。〔若在關公顯聖時殺之,便不見關興之勇,又不知孔明之能矣。〕

  雅丹丞相早被馬岱活捉,解投大寨來。羌兵四散逃竄。孔明升帳,馬岱押過雅丹來。孔明叱武士去其縛,賜酒壓驚,用好言撫慰。〔又用縱孟獲之法。〕

  雅丹深感其德。孔明曰:「吾主乃大漢皇帝,今命吾討賊,爾如何反助逆?吾今放汝回去,說與汝主:吾國與爾乃鄰邦,永結盟好,勿聽反賊之言。」

  遂將所獲羌兵及車馬器械,盡給還雅丹,俱放回國。眾皆拜謝而去。〔羌人不復反矣。〕

  孔明引三軍連夜投祁山大寨而來,命關興、張苞引軍先行;一面差人齎表奏報捷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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