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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一回 祭瀘水漢相班師 伐中原武侯上表(1)


  【觀伏波之顯聖,而知南人之信神,真有神;觀瀘水之夜哭,而知南人之信鬼,真有鬼也。雖然,明於天地之理者,不可惑於神怪。使鬼能作祟,何以猇亭七十余萬之眾,不聞為祟于林間,以阻陸生之駕;赤壁八十三萬之師,不聞為祟于江上,以阻周郎之舟乎?若畏其鬼而祭之,則藤甲三萬人,孔明亦哀之矣,曷為不祭盤蛇穀而獨祭瀘水也?所以然者,為死于王事,理所當恤。非動於猖獗之足畏,而動忠義之可矜耳。且也曹操哭既死之典韋,以勸未死之典韋;武侯哭陣亡之蜀將,以勸未亡之蜀將。蓋不獨為死者而不得不祭,亦為生者而不得不祭雲。

  讀武侯祭瀘水一篇,而歎兵之不可輕用也。古人不得已而用兵,則有遣戍卒之詩,有勞還卒之詩,必備述其骨肉綢繆、室家系戀之況。至於楊柳雨雪,蠨戶鹿場,無不代寫離憂,為之永歎。其待生者且然,況既死乎?若為上者不哀之,而使其人自哀之,則「死生契闊,與子成說」,《衛風》所以悲也。「轉予於恤,有母屍饔」,《祈父》所以怨也。誰無父母,提攜捧負,恐其不壽;誰無兄弟,如足如手;誰無妻子,如賓如友。嘗覽唐人《從軍行》及諸《塞上曲》,如「磧裡征人三十萬,一時回首月中看」,又如「可憐無定河邊骨,猶是深閨夢裡人」,其詞之痛,情之傷,有令人泫然泣下者。今武侯秋夜奠文,可以仿佛矣。

  兵固不可輕用,而有不得不用者,迫於討賊之義也。然伐魏所以討賊,平蠻豈亦以討賊乎?而伐魏之師,必在平蠻之後者何也?亦猶曹操之不滅呂布,則未敢謀袁紹;不滅袁紹,則未敢窺江南耳。不然而夫差爭長於橫池,勾踐已入于國;苻堅投鞭于淝水,慕容已襲其邦:豈非其明驗哉!且魏欲借蠻以攻蜀,則武侯之平蠻,即謂之代魏也可。平蠻即為伐魏,則武侯之初伐魏,即謂之再伐魏也可。

  武侯北伐,而無南顧之憂,此武侯之所樂也。武侯外伐,而不免終於內顧之憂,此則武侯之所懼也。何也?平蠻之後,憂不在於南人,而憂乃在於後主也。試觀武侯《出師》一篇曰:「臨表涕泣。」

  夫伐魏即伐魏耳,何用涕泣為哉?正惟此日國事,實當危急存亡之際,而此日嗣主,方在醉生夢死之中。知子莫如父,惟「不可輔」之言,固已驗矣;豈知臣莫如君,而「自取之」之語,乃遂敢真蹈也?於是而身提重師,萬萬不可不去;而心牽鈍物,又萬萬不能少寬。因而切切開導,勤勤叮寧,一回如嚴父,一回如慈嫗。蓋先生此日此表之涕泣,固有甚難於嗣主者,非但為漢賊之不兩立也。後日杜工部有詩雲:「幹排雷雨猶力爭,根斷泉源豈天意。」

  正是此一副眼淚矣。今人但知此表為討賊之義,而不知其為戀主之忠,安得為知武侯者耶?

  《周禮》閹人領之大宰,則外庭有制內庭之體,而內庭無侵外庭之權。武侯之敎後主者,止在「宮中府中」一語。使宮中親而府中疏,遂至小人近而賢人遠,此桓、靈之所以失也。于六出祁山之前,早知有後主寵黃皓之事;在七擒孟獲之後,猶回顧桓、靈寵常侍之文。後事於此伏焉,前文又於此照焉。《三國》一書,當以此回為一大關鍵,一大章法。

  武侯《出師》一表,固為前後文之伏應。而馬謖反間之計,亦為前後文之伏應也。何也?曹操欲立曹植而問賈詡,則在初稱魏王之時矣。「煮豆燃豆」之詩,則在曹丕初立時矣。三馬同槽,一夢于馬騰未死之前,一夢於曹操將死之日矣。而謖之行反間,言曹植之當立,則前文于此應也;言司馬氏之欲反,則後文又於此伏也。不但此也。好言天象者,莫如譙周。前稱天象以勸劉璋之出降,後複稱天象以勸劉禪之出降。而此回諫武侯之語,亦正與前後文相連屬雲。

  蜀使入吳,而有徐盛南徐之役,是雖吳之破魏,而實蜀之以吳破魏也。吳使入蜀,而有趙雲陽平之兵,是雖蜀之為吳伐魏,而實蜀之為漢伐魏也。然猶未大伸討賊之義也。《綱目》書雲「漢丞相武鄉侯諸葛亮出師伐魏」,則討賊之義所由大伸者,斷自武侯出師始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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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孔明班師回國,孟獲率引大小洞主酋長及諸部落,羅拜相送。前軍至瀘水,時值九月秋天,〔與前五月渡瀘相應。〕忽然陰雲布合,狂風驟起,兵不能渡,回報孔明。孔明遂問孟獲,獲曰:「此水原有猖神作禍,往來者必須祭之。」〔猖神者,蠻鬼也。〕

  孔明曰:「用何物祭享?」

  獲曰:「舊時國中因猖神作禍,用七七四十九顆人頭並黑牛白羊祭之,自然風恬浪靜,更兼連年豐稔。」〔假使四十九個鬼又作禍,將奈何?〕

  孔明曰:「吾今事已平定,安可妄殺一人?」

  遂自到瀘水岸邊觀看。果見陰風大起,波濤洶湧,人馬皆驚。〔再在武侯眼中一寫。〕

  孔明甚疑,即尋土人問之。土人告說:「自丞相經過之後,夜夜只聞得水邊鬼哭神號。自黃昏直至天晚,哭聲不絕。瘴煙之內,陰鬼無數。〔又在土人口中補寫。〕因此作禍,無人敢渡。」

  孔明曰:「此乃我之罪愆也。前者馬岱引蜀兵千餘,皆死于水中;〔照應八十八回中事。〕更兼殺死南人,盡棄此處,狂魂怨鬼,不能解釋,以致如此。〔「往往鬼哭,天陰則聞」,方信李華《吊古戰場文》不是虛話。〕吾今晚當親自往祭。」

  土人曰:「須依舊例,殺四十九顆人頭為祭,則怨鬼自散也。」〔如此則是以鬼祭鬼。〕

  孔明曰:「本為人死而成怨鬼,豈可又殺生人耶?〔若為鬼殺人,而人又成鬼,是鬼與鬼相怨無已時也。〕吾自有主意。」

  喚行廚宰殺牛馬,和麵為劑,塑成人頭,內以牛羊等肉代之,名曰「饅頭」。〔是國法亦是佛法,今日和尚吃饅頭,恨不以此為之。〕

  當夜于瀘水岸上設香案,鋪祭物,列燈四十九盞,揚幡招魂;將饅頭等物,陳設於地。三更時分,孔明金冠鶴氅,親自臨祭,令董厥讀祭文。其文曰:

  維大漢建興三年秋九月一日,武鄉侯、領益州牧、丞相諸葛亮,謹陳祭儀,享于故歿王事蜀中將校及南人亡者陰魂曰:

  我大漢皇帝,威勝五霸,明繼三王。昨自遠方侵境,異俗起兵,縱蠆尾以興妖,盜狼心而逞亂。我奉王命,問罪遐荒;大舉貔貅,悉除螻蟻。雄軍雲集,狂寇冰消;才聞破竹之聲,便是失猿之勢。但士卒兒郎,盡是九州豪傑;官僚將校,皆為四海英雄。習武從戎,投明事主,莫不同申三令,共展七擒;齊堅奉國之誠,並效忠君之志。何期汝等偶失兵機,緣落奸計:或為流矢所中,魂掩泉台;或為刀劍所傷,魄歸長夜。生則有勇,死則成名,今凱歌欲還,獻俘將及。

  汝等英靈尚在,祈禱必聞。隨我旌旗,逐我部曲,同回上國,各認本鄉,受骨肉之蒸嘗,領家人之祭祀;莫作他鄉之鬼,徒為異域之魂。我當奏之天子,使汝等各家盡沾恩露,年給衣糧,月賜廩祿。用茲酬答,以慰汝心。至於本境土神,南方亡鬼,血食有常,憑依不遠。生者既凜天威,死者亦歸王化。想宜甯帖,毋致號陶。聊表丹誠,敬陳祭祀。

  嗚呼,哀哉!伏惟尚饗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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