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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二回 孫權降魏受九錫 先主征吳賞六軍(1)


  【魏王受九錫,吳侯亦受九錫。君子于魏之受,譏曹操之不臣;于吳之受,笑孫權之不君。何也?甯為雞口,無為牛後,韓侯之所以自奮也。江東之地,豈其小於韓邦哉?且降魏而有益於吳,則亦已耳;無益于吳而徒受屈膝之恥,可足歎矣!

  操之九錫,操自加之者也;權之九錫,非孫權自加之,而待魏加之者也。自加之與待人加,則有間矣。操之九錫,天子所不敢不與者也;權之九錫,魏欲加之而權所不敢不受者也。人所不敢不與,與己所不敢不受,則又有間矣。且受漢之九錫則足榮,受魏之九錫則足恥。為篡漢而受漢之九錫則為強,為降魏而受魏之九錫則為弱。吾甚為孫權惜之。

  孫權前後如二人。前之拔劍砍案,何其壯也;後之俯首稱臣,何其憊也。所以然者,失在爭荊州而開隙于劉耳。其始也結劉為援,則以周郎五萬人,足以西向而遏曹操百萬之師。其既也與劉為仇,則以江東八十一州,乃至北面而受曹丕孺子之命。君子于此,歎與國之不可絕,而輔車相依之勢為不可離雲。

  趙諮之對曹丕,有二語為最妙:其以「獲於禁而不害為仁」,所以暴彼之短;其以「屈于陛下為略」,所以抑彼之驕。夫七軍覆,龐德死,非魏之見辱于關公者乎?使非東吳,則於禁不得生還矣。是言蜀之淩魏,而吳之大有造于魏也。至於稽首稱臣,不曰是誠服,不曰是有禮,不曰是識時務,而乃曰略者,明言降魏非其本心,不過一時權宜之計,而吳終不為魏下也。詞令之妙至於如此,真不愧行人之選哉!

  為國者之學,不比書生尋章摘句,旨哉斯言乎!石勒未嘗識字,聞酈生勸立六國後,以為此法當失;及聞張良止之,乃曰賴有此耳。是其能讀《漢書》者也。宋理宗好探究理學,而史彌遠以小人見用,真德秀、魏了翁以君子見斥,則雖終日讀性理,卻是不曾讀得。

  孫策不疑太史慈,孫權不疑諸葛瑾,其事同乎?曰:不同。策當兵勢方盛之時,其信慈為易;權當國勢可憂之日,其信瑾為難也。龐德不以兄之在蜀而背魏,諸葛瑾不以弟之在蜀而背吳,其事同乎?曰:不同。德事馬超而不終,則德之義為非義;瑾事孫權而無貳,則瑾之忠乃真忠也。且瑾在昔日,以瑾之不往,信亮之不留;權在今日,即以其信亮之不留者,信瑾之不往。君臣之相信,殆于兄弟之相信決之耳。

  還我汝陽,歸我叛人,此魯之所以與齊盟也。而還荊州不許,還降將不許,則先主之于吳,毋乃已甚乎?晉君朝以入,則婢子夕以死,夕以入則朝以死,此秦之所以歸晉侯也。而送還孫夫人亦不許,則先主之于吳,又毋乃太甚乎?然使仇自此而遂解,兵自此而遂回,則不成其為劉玄德矣。今人稱結義必稱桃園,玄德之為玄德,索性做兄弟朋友中立極之一人,可以愧後世之朋友寒盟、兄弟解體者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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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章武元年秋八月,先主起大軍至夔關,駕屯白帝城。〔白帝城三字先於此處一逗。〕

  前隊軍馬已出川口。近臣奏曰:「吳使諸葛瑾至。」

  先主傳旨,教休放入。黃權奏曰:「瑾弟在蜀為相,必有事而來。陛下何故絕之?當召入,看他言語。可從則從;如不可,則就借彼口說與孫權,令知問罪有名也。」

  先主從之,召瑾入城。瑾拜伏於地。〔不似前番待魯肅之禮。〕

  先主問曰:「子瑜遠來,有何事故?」

  瑾曰:「臣弟久事陛下,臣故不避斧鉞,特來奏荊州之事。〔先將孔明說起,要他看軍師之面納其所言。〕前者,關公在荊州時,吳侯數次求親,關公不允。〔此二句隱然責備關公,反推在關公身上。〕後關公取襄陽,曹操屢次致書吳侯,使襲荊州,〔又推在曹操身上。〕吳侯本不肯許。因呂蒙與關公不睦,故擅自興兵,誤成大事。今吳侯悔之不及,此乃呂蒙之罪,非吳侯之過也。〔又推在呂蒙身上。〕今呂蒙已死,冤仇已息。孫夫人一向思歸,〔關公死矣,曹操死矣,呂蒙死矣,俱在三個死人身上。卻請出一個活夫人來,又要他看夫人之面納其所言。〕今吳侯令臣為使,願送歸夫人,縛還降將,並將荊州仍舊交還,〔又恐一夫人不足以動之,又說還荊州,還降將以陪之。降將本是漢將,曰「還」是矣。若荊州向以為東吳所當有,而借與玄德者也,今亦曰「還」,則荊州亦本是漢地,不曾借矣。〕永結盟好,共滅曹丕,以正篡逆之罪。」〔末句歸重伐魏。前是動之以情,此則動之以義。〕

  先主怒曰:「汝東吳害了朕弟,今日敢以巧言來說乎?」

  瑾曰:「臣請以輕重大小之事,與陛下論之。陛下乃漢朝皇叔,今漢帝已被曹丕篡奪,不思剿除;卻為異姓之親,而屈萬乘之尊:是舍大義而就小義也。〔先論義之大小。〕中原乃海內之地,兩都皆大漢創業之方,陛下不取而但爭荊州:是棄重而取輕也。〔次論利之輕重。〕天下皆知陛下即位,必興漢室,恢復山河;今陛下置魏不問,反欲伐吳,竊為陛下不取。」〔前還在兩家情分上說,此又單就先主身上說。前所言是私,後所言是公。〕

  先主大怒曰:「殺吾弟之仇,不共戴天!欲朕罷兵,除死方休。〔早為後文讖兆。〕不看丞相之面,先斬汝首。今且放汝回去,說與孫權,洗頸就戮!」

  諸葛瑾見先主不聽,只得自回江南。

  卻說張昭見孫權曰:「諸葛子瑜知蜀兵勢大,故假以請和為辭,欲背吳入蜀,此去必不回矣。」〔有此一段議論,愈見孫權知人之明。〕

  權曰:「孤與子瑜,有生死不易之盟;孤不負子瑜,子瑜亦不負孤。昔子瑜在柴桑時,孔明來吳,孤欲使子瑜留之。子瑜曰:『弟已事玄德,義無二心;弟之不留,猶瑾之不往。』〔補四十四回中所未及。〕其言足貫神明,今日豈肯降蜀乎?孤與子瑜,可謂神交,非外言所得間也。」〔朋友不相信,而君臣之相信如此,為朋友者,可以愧矣。〕

  正言間,忽報諸葛瑾回。權曰:「孤言若何?」

  張昭滿面羞慚而退。〔真正可羞。〕

  瑾見孫權,言先主不肯通和之意。權大驚曰:「若如此,則江南危矣!」

  階下一人進曰:「某有一計,可解此危。」

  視之,乃中大夫趙諮也。權曰:「德度有何良策?」

  諮曰:「主公可作一表,某願為使,往見魏帝曹丕;陳說利害,使襲漢中,則蜀兵自危矣。」〔先主不肯與吳共伐曹丕,其勢必至於此。〕

  權曰:「此計最善。但卿此去,休失了東吳氣象。」

  諮曰:「若有些小差失,即投江而死,安有面目見江南人物乎!」

  權大喜,即寫表稱臣,〔恐孫權此時亦難見江南人物。〕令趙諮為使。星夜到了許都,先見太尉賈詡等並大小官僚。次日早朝,賈詡出班奏曰:「東吳遣中大夫趙諮上表。」

  曹丕笑曰:「此欲退蜀兵故也。」〔有急來求,早已猜著。〕

  即令召入。諮拜伏於丹墀。丕覽表畢,遂問諮曰:「吳侯乃何如主也?」

  諮曰:「聰明仁智雄略之主也。」〔自誇其君。〕

  丕笑曰:「卿褒獎毋乃太甚?」

  諮曰:「臣非過譽也。吳侯納魯肅於凡品,是其聰也;拔呂蒙於行陣,是其明也;〔帶言魯肅、呂蒙。自誇其君,又自誇其臣。〕獲於禁而不害,是其仁也;〔是以己之長,形彼之短。為人所獲,難乎為臣;臣為人獲,難乎為君。〕取荊州兵不血刃,是其智也;據三江虎視天下,是其雄也;屈身于陛下,是其略也。〔略者,權謀之謂也。即將現前事解「略」字,甚妙。〕以此論之,豈不為聰明仁智雄略之主乎?」

  丕又問曰:「吳主頗知學乎?」

  諮曰:「吳主浮江萬艘,帶甲百萬,任賢使能,志存經略;少有餘閒,博覽書傳,曆觀史籍,采其大旨,不效書生尋章摘句而已。」〔帝王之學,與書生不同。若尋章摘句,即霸王亦不為也。〕

  丕曰:「朕欲伐吳可乎?」

  諮曰:「大國有征伐之兵,小國有禦備之策。」〔不失東吳氣象。〕

  丕曰:「吳畏魏乎?」

  諮曰:「帶甲百萬,江漢為池,何畏之有?」〔不失東吳氣象。〕

  丕曰:「東吳如大夫者幾人?」

  諮曰:「聰明特達者,八九十人;如臣之輩,車載斗量,不可勝數。」〔前表魯肅、呂蒙是借君誇臣,此卻單就臣說。〕

  丕歎曰:「使于四方,不辱君命,卿可以當之矣。」

  於是即降詔命太常卿邢貞齎冊封孫權為吳王,加九錫。〔與前曹操加九錫,相反而相對。〕

  趙諮謝恩出城。大夫劉曄諫曰:「今孫權懼蜀兵之勢,故來請降。以臣愚見,蜀吳交兵,乃天亡之也。今若遣上將提數萬之兵,渡江襲之,蜀攻其外,魏攻其內,吳國之亡,不出旬日。吳亡則蜀孤矣。陛下何不早圖之?」〔劉曄勸攻吳,非所以助蜀,正所以圖蜀,可見二國之不宜相惡也。〕

  丕曰:「孫權既以禮服朕,朕若攻之,是沮天下欲降者之心;不若納之為是。」

  劉曄又曰:「孫權雖有雄才,乃殘漢驃騎將軍南昌侯之職。官輕則勢微,尚有畏中原之心;若加以王位,則去陛下一階矣。今陛下信其詐降,崇其位號以封殖之,是與虎添翼也。」〔此則書生之見耳。魏即不封吳,吳豈不能自王哉?魏之帝可僭,吳之王何不可僭?〕

  丕曰:「不然。朕不助吳,亦不助蜀。待看吳、蜀交兵,若滅一國,止存一國,那時除之,有何難哉?〔劉曄是踏沉船,曹丕是看冷鋪。〕朕意已決,卿勿複言。」

  遂命太常卿邢貞同趙諮捧報冊錫,徑至東吳。

  卻說孫權聚集百官,商議禦蜀兵之策。忽報:「魏帝封主公為王,禮當遠接。」

  顧雍諫曰:「主公宜自稱上將軍九州伯之位,不當受魏帝封爵。」〔蓋以自稱則雖伯猶榮,受封則雖王亦辱耳。〕

  權曰:「當日沛公受項羽之封,蓋因時也;何故卻之?」〔亦解嘲語。〕

  遂率百官出城迎接。〔孫權出醜。〕

  邢貞自恃上國天使,入門不下車。張昭大怒,厲聲曰:「禮無不敬,法無不肅,而君敢自尊大,豈以江南無方寸之刃耶?」〔與秦宓之叱簡雍仿佛相似。○子布此時頗有膽氣。〕

  邢貞慌忙下車,與孫權相見,〔趙諮足以服魏君,張昭足以服魏臣。〕並車入城。忽車後一人放聲哭曰:「吾等不能奮身捨命,為主並魏吞蜀,乃令主公受人封爵,不亦辱乎!」

  眾視之,乃徐盛也。〔趙諮之後有張昭,不謂張昭之後又有徐盛。〕

  邢貞聞之,歎曰:「江東將相如此,終非久在人下者也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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