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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六回 關雲長單刀赴會 伏皇后為國捐生(1)


  【關公不屑與東吳較量耳,我只將大漢二字壓倒東吳,此其讀《春秋》得力處也。呂布之對曹操曰:「漢家疆土,人人有分。」

  惟其無父,所以無君。關公之對諸葛瑾曰:「大漢疆土,豈可妄以寸與人?」

  惟其能為人臣,所以能為人弟。

  玄德之就婚,妙在授計而往;關公之赴會,又妙在不消授計。玄德之就婚而歸,妙在不別而行;關公之赴會而歸,又妙在公然而別。張遼之請關公,妙在屢請方來;魯肅之請關公,又妙在一請便來。關公之別曹操,妙在不勞他送;關公之別魯肅,又妙在偏要他送。前日之五關斬將,妙在攔當不住;今日之扁舟江上;又妙在無人攔當。前日之獨行千里,妙在來得明白,去得明白;今日之單刀赴會,又妙在來得軒昂,去得軒昂。讀書至此,而歎公之往來自得,旁若無人,豈但在一時為然哉!直將獨往獨來於天地古今之中耳。

  觀曹操杖殺母后一事,天翻地覆,真前史之所絕無而僅見者矣。或為之解曰:獻帝為高帝后身,伏後為呂後後身,曹操女為戚姬後身,華歆為趙王如意後身。鳴呼!其然耶?其不然耶?

  以名士如華歆,而助操為惡至於如此之甚,原其初不過為榮利之心未忘也。拾金而觀之,利未忘也;見乘軒者而視之,榮未忘也。止此貪榮慕利之心,遂成其黨惡助虐之心。管幼安知割席分坐,殆逆料其後歟?

  或謂管寧坐臥一樓,足不屨地,以地為魏地也,獨不思樓非魏地之樓乎?予曰:不然。賢人君子特借此以自明其高尚之志耳。文丞相詩曰:「或為遼東帽,清操勵冰雪。」

  而《綱目》亦書曰:「漢管甯卒于魏。」

  誠以清操如管寧,有非魏之所得有也者。若以樓為魏之樓,則箕山亦為唐之山,潁水亦為虞之水,首陽之薇亦為周之薇矣。

  以國戚害國戚者,何進也;以國戚薦國戚者,伏完也。以宦官害國戚者,張讓也;以宦官助國戚者,穆順也。以國戚謀國戚而勝,以國戚與國戚共謀權臣而不勝;以宦官謀國戚而勝,以宦官與國戚共謀權臣而亦不勝。然則權臣之惡,其更甚于宦官、國戚乎!然立曹貴人為皇后,則操亦居然國丈矣,丕亦居然國舅矣。王莽以國戚而為權臣,操與丕則又以權臣而為國戚矣。國戚不足懼,以權臣為之則可懼;權臣不足懼,權臣而又使之為國戚,則更可懼。魏之篡漢,又何疑焉?

  荀彧以操之加九錫而死,荀攸以操之稱魏王而死,君子惜其不死于殺董妃之時,以為死之已晚也;然尤幸其能死於弒伏後之前,以為死之未晚也。未殺董妃則加九錫、稱魏王之漸也,稱魏王則弒伏後之本也,弒伏後則篡國之機也。乃加九錫則董昭勸之,稱魏王則王粲贊之,弒伏後則華歆助之,是彧與攸之為人,其猶有賢于董昭、王粲、華歆者耶!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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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孫權要索荊州。張昭獻計曰:「劉備所倚仗者諸葛亮耳。其兄諸葛瑾今仕于吳,何不將瑾老小執下,使瑾入川告其弟,令勸劉備交割荊州:『如其不還,必累及我老小。』亮念同胞之情,必然應允。」〔既奪不得阿斗,卻用著諸葛瑾;不能取劉備之子以牽制劉備,卻借孔明之兄以牽制孔明。〕

  權曰:「諸葛瑾乃誠實君子,安忍拘其老小?」

  昭曰:「明教知是計策,自然放心。」〔掩耳盜鈴。〕

  權從之,召諸葛瑾老小,虛監在府;一面修書,打發諸葛瑾往西川去。〔第四次索荊州。○保人本是魯肅,文書上原無諸葛瑾名字,今舍肅而使瑾,又是推班出色。〕

  不數日,早到成都,先使人報知玄德。玄德問孔明曰:「令兄此來為何?」

  孔明曰:「來索荊州耳。」

  玄德曰:「何以答之?」

  孔明曰:「只須如此如此。」

  計會已定,孔明出郭接瑾。不到私宅,徑入賓館。參拜畢,瑾放聲大哭。〔老實人何處得此急淚?〕

  亮曰:「兄長有事但說。何故發哀?」

  瑾曰:「吾一家老小休矣!」

  亮曰:「莫非為不還荊州乎?因弟之故,執下兄長老小,弟心何安?兄休憂慮,弟自有計還荊州便了。」〔兄既假哭,弟亦假應,一兄一弟,俱不是真。〕

  瑾大喜,即同孔明入見玄德,呈上孫權書。玄德看了,怒曰:「孫權既以妹嫁我,卻乘我不在荊州,竟將妹子潛地取去,情理難容!我正要大起川兵,殺下江南,報我之恨,卻還想來索荊州乎!」〔前番只是借,今番卻耍頼矣。〕

  孔明哭拜於地,〔妙。〕曰:「吳侯執下亮兄長老小,倘若不還,吾兄將全家被戮。兄死,亮豈能獨生?望主公看亮之面,將荊州還了東吳,全亮兄弟之情!」〔孔明自做好人,卻教玄德做難人。妙。〕

  玄德再三不肯,孔明只是哭求。〔三個人,都是裝腔做勢。〕

  玄德徐徐曰:「既如此,看軍師面,分荊州一半還之:將長沙、零陵、桂陽三郡與他。」〔借債的先還一半。〕

  亮曰:「既蒙見允,便可寫書與雲長令交割三郡。」

  玄德曰:「子瑜到彼,須用善言求吾弟。吾弟性如烈火,吾尚懼之。切宜仔細。」〔玄德又自做好人,推關公做難人。妙。〕

  瑾求了書,辭了玄德,別了孔明,登途徑到荊州。雲長請入中堂,賓主相敘。瑾出玄德書曰:「皇叔許先以三郡還東吳,望將軍即日交割,令瑾好回見吾主。」

  雲長變色曰:「吾與吾兄桃園結義,誓共匡扶漢室。荊州本大漢疆土,豈得妄以尺寸與人?〔提出大漢二字,辭嚴義正。〕

  將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。雖吾兄有書來,我卻只不還。」〔後文使伊藉知會關公便聽了;此時只有諸葛瑾來,便知是孔明之計。〕

  瑾曰:「今吳侯執下瑾老小,若不得荊州,必將被誅。望將軍憐之!」

  雲長曰:「此是吳侯譎計,如何瞞得我過!」〔玄德、孔明知而不言,卻被關公一口說破。〕

  瑾曰:「將軍何太無面目?」

  雲長執劍在手曰:「休再言!此劍上並無面目!」

  關平告曰:「軍師面上不好看,望父親息怒。」〔關平與關公,亦似約會一般。〕

  雲長曰:「不看軍師面上,教你回不得東吳!」

  瑾滿面羞慚,急辭下船,再往西川見孔明。孔明已自出巡去了。〔哥哥卻為弟弟所弄。〕

  瑾只得再見玄德,哭告雲長欲殺之事。〔前是假哭,此是真哭。〕

  玄德曰:「吾弟性急,極難與言。子瑜可暫回,容吾取了東川、漢中諸郡,調雲長往守之,那時方得交付荊州。」〔取了西川,又等東川,極似今人賴債的,最會回債。〕

  瑾不得已,只得回東吳見孫權,具言前事。孫權大怒曰:「子瑜此去,反復奔走,莫非皆是諸葛亮之計?」〔然也。〕

  瑾曰:「非也。吾弟亦哭告玄德,方許將三郡先還,又無奈雲長恃頑不肯。」〔子瑜是實心人,不像兄弟乖覺。〕

  孫權曰:「既劉備有先還三郡之言,便可差官前去長沙、零陵、桂陽三郡赴任,且看如何。」〔不曾會租,便要管業。〕

  瑾曰:「主公所言極善。」

  權乃令瑾取回老小,一面差官往三郡赴任。不一日,三郡差去官吏盡被逐回,告孫權曰:「關雲長不肯兼容,連夜趕逐回吳。遲後者便要殺。」〔只是不肯寫承攬。○逐回官吏之事,只借官吏口中說出,省筆。〕

  孫權大怒,差人召魯肅責之曰:「子敬昔為劉備作保,借吾荊州;今劉備已得西川,不肯歸還,子敬豈得坐視?」〔此時尋著保人,卻要原中理直。〕

  肅曰:「肅已思得一計,正欲告主公。」

  權問:「何計?」

  肅曰:「今屯兵于陸口,使人請關雲長赴會。若雲長肯來,以善言說之;如其不從,伏下刀斧手殺之。如彼不肯來,隨即進兵,與決勝負,奪取荊州便了。」〔中人沒法,勉強生出兩條計策。〕

  孫權曰:「正合吾意。可即行之。」

  闡澤進曰:「不可,關雲長乃世之虎將,非等閒可及。恐事不諧,反遭其害。」

  孫權怒曰:「若如此,荊州何日可得?」

  便命魯肅速行此計。肅乃辭孫權,至陸口,召呂蒙、甘寧商議,設宴于陸口寨外臨江亭上,〔只有借債的請中人,如何倒要中人費酒席。〕修下請書,選帳下能言快語一人為使,登舟渡江。江口關平問了,遂引使者入荊州,叩見雲長,具道魯肅相邀赴會之意,呈上請書。雲長看書畢,謂來人曰:「既子敬相請,我明日便來赴宴。〔請帖上定寫:翌日候教,恕乏人邀。〕汝可先回。」

  使者辭去。關平曰:「魯肅相邀,必無好意;父親何故許之?」

  雲長笑曰:「吾豈不知耶?此是諸葛瑾回報孫權,說吾不肯還三郡,故令魯肅屯兵陸口,邀我赴會,便索荊州。吾若不往,道吾怯矣。〔若是怕討債不吃酒,便是不會欠債的。〕

  吾來日獨駕小舟,只用親隨十餘人,單刀赴會,看魯肅如何近我!」〔極寫關公神威。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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