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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三回 諸葛亮痛哭龐統 張翼德義釋嚴顏(1)


  【前文之決水者二:曹操之決泗水以淹下邳,決漳水以淹冀州也。後文之決水者一:關公之決湘江以淹七軍是也。獨此回于涪水之決,則欲決而不能決,道不果決。有前之二實,不可無此之一虛。有此之一虛,然後又有後之一實。文字有虛實相生之法,不意天然有此等妙事,以助成此等妙文。

  觀于龐統之死,而知荊州之所以失,關公之所以亡也。何也?龐統不死,則收川之事委之龐統,而孔明可以不離荊州;縱使撫川之事托之孔明,而荊州又可轉付龐統,雖有呂蒙、陸遜,何所施其詭計哉!故凡荊州之失與關公之亡,不關於呂蒙之多智,陸遜之能謀,而特由於龐統之死耳。然則謂孔明之哭龐統,即為關公哭也可,即為荊州哭也可。

  甚矣,躁進之心不可不戒,而人己猜嫌之情不可不忘也!龐統未死之時,星為之告變矣,夢為之告變矣,馬又為之告變矣;而統乃疑孔明之忌己,欲功名之速立,遂使「鳳兮鳳兮」,反不如「鴻飛冥冥」,足以避弋人之害。嗚呼!雖曰天也,豈非人也!

  孔明隆中決策之語,其曰「外結孫權」,所謂東和孫權也;其曰「然後中原可圖」,所謂北拒曹操也,其告關公即以此耳。況孫夫人在而孫、劉暫合,孫夫人去而孫、劉遂離。孫既與劉離,必將北與操合。濡須之戰,權不致書於備以求援,而獨致書于操以解兵,便有與操連和之機矣。孫與劉離不足憂,而曹與孫合則大可懼。苟但知北拒曹操,而不知東和孫權,其又何能拒操也耶?

  冀德生平有快事數端:前乎此者,鞭督郵矣,罵呂布矣,喝長板矣,奪阿斗矣。然前數事之勇,不若擒嚴顏之智也;擒嚴顏之智,又不若釋嚴顏之尤智也。未遇孔明之前,則勇有餘而智不足;既遇孔明之後,則勇有餘而智亦有餘。蓋一入孔明薰陶,而莽氣化焉。勇不可學,而智可學。翼德之勇固其素有,而其智則孔明教之雲。

  嚴將軍頭本未嘗斷,而有「斷頭將軍」語,遂使千古傳為一美談。文天祥《正氣歌》曰:「為顏將軍頭。」

  而元人吊天祥詩亦曰:「忠如蜀將斬嚴時。」

  竟似嚴將軍真曾斷頭也者。可見人雖不死,不可以畏死,雖不必不生,不可以貪生。

  人但知樹林中過去之張飛是假,不知大寨中跌足大叫之張飛亦是假。後之張飛,是以假張扮作真張飛;前之張飛,是以真張飛扮作假張飛。後之以假為假固奇,前之以真為假尤奇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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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法正與那人相見,各撫掌而笑。龐統問之,正曰:「此公乃廣漢人,姓彭,名羕,字永言,蜀中豪傑也。因直言觸忤劉璋,被璋鉗為徒隸,因此短髮。」

  統乃以賓禮待之,問羕從何而來。羕曰:「吾特來救汝數萬人性命。見劉將軍方可說。」〔妙在不即說明,先作此驚人之語。〕

  法正忙報玄德。玄德親自謁見,請問其故。羕曰:「將軍有多少軍馬在前寨?」

  玄德實告:「有黃忠、魏延在彼。」

  羕曰:「為將之道,豈可不知地理乎?前寨靠涪江,若決動江水,前後以兵塞之,一人無可逃也。」〔泠苞之計,早被猜破。〕

  玄德大悟。彭羕曰:「罡星在西方,太白臨於此地,當有不吉之事,切宜慎之。」〔借決水一事,照下落鳳坡。○方才說地理,便又說天文。〕

  玄德即拜彭羕為幕賓,使人密報魏延、黃忠,教朝暮用心巡警,以防決水。〔不消移營,甚妙。〕

  黃忠、魏延商議:「二人各輪一日;如遇敵軍到來,互相通報。」

  卻說泠苞見當夜風雨大作,引了五千軍,徑循江邊而進,安排決江,只聽得後面喊聲大起。泠苞知有準備,急急回軍。後面魏延引軍趕來,川兵自相踐踏。泠苞正奔走間,撞著魏延。交馬不數合,被魏延活捉去了。〔泠苞第二次被擒。〕

  比及吳蘭,雷同來接應時,又被黃忠一軍殺來。魏延解泠苞到涪關。玄德責之曰:「吾以仁義相待,放汝回去,何敢背我!今次難饒!」

  將泠苞推出斬之,重賞魏延。玄德設宴款待彭羕。忽報荊州諸葛亮軍師特遣馬良奉書至此。玄德召入問之。馬良禮畢曰:「荊州平安,不勞主公憂念。」

  遂呈上軍師書信。玄德拆書觀之,略雲:

  亮夜算太乙數,今年歲次癸亥,罡星在西方;又觀乾象,太白臨於雒城之分,主將帥身上多凶少吉。切宜謹慎。〔彭羕之言,早與孔明相合。〕

  玄德看了書,便教馬良先回。玄德曰:「吾將回荊州,去論此事。」

  龐統暗思:「孔明怕我取了西州成了功,故意將此書相阻耳。」〔此士元不及孔明處。〕

  乃對玄德曰:「統亦算太乙數,已知罡星在西,應主公合得西川,別不主凶事。〔亦算得著。〕統亦占天文,見太白臨於雒城,先斬蜀將泠苞,已應凶兆矣。〔只因自己心熱,卻畫在姓冷的身上去。〕主公不可疑心,可急進兵。」

  玄德見龐統再三催促,乃引軍前進。黃忠同魏延接入寨去。龐統問法正曰:「前至雒城,有多少路?」

  法正畫地作圖。玄德取張松所遺圖本對之,並無差錯。〔照應畫圖。〕

  法正言:「山北有條有大路,正取雒城東門;山南有條小路,卻取雒城西門。兩條路俱可進兵。」

  龐統謂玄德曰:「統令魏延為先鋒,取南小路而進;主公令黃忠作先鋒,從山北大路而進。並到雒城取齊。」〔俱作畫中人。〕

  玄德曰:「吾自幼熟于弓馬,多行小路。軍師可從大路去取東門,吾取西門。」

  龐統曰:「大路必有軍邀攔,主公引兵當之。統取小路。」

  玄德曰:「軍師不可。吾夜夢一神人,手執鐵棒擊吾右臂,覺來猶自臂痛。此行莫非不佳。」〔玄德以伏龍、鳳雛為左右手,士元乃其右手也。〕

  龐統曰:「壯士臨陣,不死帶傷,理之自然也。何故以夢寐之事疑心乎?」

  玄德曰:「吾所疑者,孔明之書也。軍師還守涪關,如何?」

  龐統大笑曰:「主公被孔明所惑矣。彼不欲令統獨成大功,故作此言以疑主公之心。〔前只肚裡尋思,今卻口中說出。〕心疑則致夢,何凶之有?統肝腦塗地,方稱本心。主公再勿多言。來早准行。」

  當日傳下號令,軍士五更造飯,平明上馬。黃忠、魏延領軍先行。玄德再與龐統約定,忽坐下馬眼生前失,把龐統掀將下來。〔又是一個預兆。〕

  玄德跳下馬,自來籠住那馬。玄德曰:「軍師何故乘此劣馬?」

  龐統曰:「此馬乘久,不曾如此。」

  玄德曰:「臨陣眼生,誤人性命。吾所騎白馬,性極馴熟。軍師可騎,萬無一失。劣馬吾自乘之。」

  遂與龐統更換所騎之馬。龐統謝曰:「深感主公厚恩。雖萬死亦不能報也。」〔說出死字,又是一個預兆。〕

  遂各上馬取路而進。玄德見龐統去了,心中甚覺不快,怏怏而行。〔又是一個預兆。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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