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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回 張永年反難楊修 龐士元議取西蜀(4)


  法正離益州,徑取荊州,來見玄德。參拜已畢,呈上書信。玄德拆封視之。書曰:

  族弟劉璋,再拜致書于玄德宗兄將軍麾下:久伏電天,蜀道崎嶇,未及齎貢,甚切惶愧。璋聞「吉凶相救,患難相扶」,朋友尚然,況宗族乎?今張魯在北,旦夕興兵,侵犯璋界,甚不自安。專人謹奉尺書,上乞鈞聽。倘念同宗之情,全手足之義,即日興師剿滅狂寇,永為唇齒,自有重酬。〔即以西川酬之。〕

  書不盡言,端候車騎。

  玄德看畢大喜,設宴相待法正。酒過數巡,玄德屏退左右,密謂正曰:「久仰孝直英名,張別駕多談盛德。今獲聽教,甚慰平生。」〔前張松初來,再三推調,今日卻急於自說矣。前緩後急,變化不同。〕

  法正謝曰:「蜀中小吏,何足道哉!蓋聞馬逢伯樂而嘶,人遇知己而死。張別駕昔日之言,將軍複有意乎?」〔只消將張松語一提,不必更說自家語。〕

  玄德曰:「備一身寄客,未嘗不傷感而歎息。嘗思鷦鷯尚存一枝,狡兔猶藏三窟,何況人乎?蜀中豐餘之地,非不欲取;奈劉季玉系備同宗,不忍相圖。」〔既言欲得西川,卻又假意推調。〕

  法正曰:「益州天府之國,非治亂之主,不可居也,今劉季玉不能用賢,此業不久,必屬他人。今日自付與將軍,不可錯失。豈不聞逐兔先得之語乎?將軍欲取,某當效死。」〔前得畫圖,今又得一鄉導。〕

  玄德拱手謝曰:「尚容商議。」

  當日席散,孔明親送法正歸館舍。玄德獨坐沉吟。龐統進曰:「事當決而不決者,愚人也。主公高明,何多疑耶?」

  玄德問曰:「以公之意,當複何如?」

  統曰:「荊州東有孫權,北有曹操,難以得志。益州戶口百萬,土廣財富,可資大業。今幸張松、法正為內助,此天賜也。何必疑哉?」〔如範蠡「天以吳賜越」之語。〕

  玄德曰:「今與吾水火相敵者,曹操也。操以急,吾以寬;操以暴,吾以仁;操以譎,吾以忠:每與操相反,事乃可成。〔不忍取劉表,正是此意。〕

  若以小利而失信義於天下,吾不忍也。」

  龐統笑曰:「主公之言,雖合天理,奈離亂之時,用兵爭強,固非一道;若拘執常理,寸步不可行矣,宜從權變。且『兼弱攻昧』、『逆取順守』,湯、武之道也。若事定之後,報之以義,封為大國,何負於信?〔此處說封以大國,後乃欲襲殺之於涪城,何耶?〕

  今日不取,終被他人取耳。主公幸熟思焉。」

  玄德乃恍然曰:「金石之言,當銘肺腑。」

  於是遂請孔明,同議起兵西行。孔明曰:「荊州重地,必須分兵守之。」

  玄德曰:「吾與龐士元、黃忠、魏延前往西川;軍師可與關雲長、張翼德、趙子龍守荊州。」

  孔明應允。〔取川之謀,惟龐統力勸;取川之事,亦惟龐統任之耳。〕

  於是孔明總守荊州;關公拒襄陽要路,當青泥隘口;張飛領四郡巡江;趙雲屯江陵,鎮公安。玄德令黃忠為前部,魏延為後軍,玄德自與劉封、關平在中軍,龐統為軍師,馬步兵五萬起程西行。臨行時,忽廖化引一軍來降。〔二十七卷中所伏之人,於此處始來。〕玄德便教廖化輔佐雲長,以拒曹操。

  是年冬月,引兵望西川進發。行不數程,孟達接著,拜見玄德,說劉益州令某領兵五千遠來迎接。玄德使人入益州,先報劉璋。璋便發書告報沿途州郡,供給錢糧。璋欲自出涪城,親接玄德,即下令準備車乘帳幔,旌旗鎧甲,務要鮮明。主簿黃權入諫曰:「主公此去,必被劉備之害,某食祿多年,不忍主公中他人奸計。望三思之!」〔既于遣使時諫之,又于出迎時諫之。〕

  張松曰:「黃權此言,疏間宗族之義,滋長寇盜之威,實無益於主公。」

  璋乃叱權曰:「吾意已決,汝何逆吾!」

  權叩首流血,近前口銜璋衣而諫。璋大怒,扯衣而起。權不放,頓落門牙兩個。〔黃權之齒落,黃權之心盡矣。〕

  璋喝左右,推出黃權。權大哭而歸。璋欲行,一人叫曰:「主公不納黃公衡忠言,乃欲自就死地耶!」

  伏於階前而諫。璋視之,乃建甯俞元人也,姓李,名恢。叩首諫曰:「竊聞君有諍臣,父有諍子。黃公衡忠義之言,必當聽從。若容劉備入川,是猶迎虎於門也。」〔李恢後來亦事玄德,然此時則忠於劉璋。〕

  則璋曰:「玄德是吾宗兄,安肯害吾?再言者必斬!」

  叱左右推出李恢。張松曰:「今蜀中文官各顧妻子,不復為主公效力;諸將恃功驕傲,各有外意。不得劉皇叔,則敵攻於外,民攻於內,必敗之道也。」〔偏是賣國之人,反說別人不忠。〕

  璋曰:「公所謀深,于吾有益。」

  次日,上馬出榆橋門。人報:「從事王累,自用繩索倒吊於城門之上,一手執諫章,一手仗劍,口稱如諫不從,自割斷其繩索,撞死於此地。」〔如此諫法,從來未有。〕

  劉璋教取所執諫章觀之。其略曰:

  益州從事臣王累泣血懇告:竊聞「良藥苦口利於病,忠言逆耳利於行」,昔楚懷王不聽屈原之言,會盟于武關,為秦所困。今主公輕離大郡,欲迎劉備於涪城,恐有去路而無回路矣。倘能斬張松於市,絕劉備之約,則蜀中老幼幸甚,主公之基業亦幸甚!

  劉璋觀畢,大怒曰:「吾與仁人相會,如親芝蘭,汝何數侮於吾耶!」

  王累大叫一聲,自割斷其索,撞死於地。〔黃權、李恢之識同于王累,而王累之忠則過於此二人。〕

  後人有詩歎曰:

  倒掛城門捧諫章,拚將一死報劉璋。
  黃權折齒終降備,矢節何如王累剛!

  劉璋將三萬人馬往涪城來。後軍裝載資糧餞帛一千餘輛,來接玄德。卻說玄德前軍已到塾沮。所到之處,一者是西川供給;二者是玄德號令嚴明,如有妄取百姓一物者斬:於是所到之處,秋毫無犯,百姓扶老攜幼,滿路瞻觀,焚香禮拜。玄德皆用好言撫慰。〔初來便收拾人心。〕

  卻說法正密謂龐統曰:「近張松有密書到此,言于涪城相會劉璋,便可圖之。機會切不可失。」〔張松之計太狠。〕

  統曰:「此意且勿言。待二劉相見,乘便圖之。若預走泄,於中有變。」〔龐統直欲並瞞過玄德。〕

  法正乃秘而不言。涪城離成都三百六十裡。璋已到,使人迎接玄德。兩軍皆屯于涪江之上。玄德入城,與劉璋相見,各敘兄弟之情。禮畢,揮淚訴告衷情。〔初見劉表未嘗揮淚,今見劉璋而淚者,以將取其西川,故有所不忍而揮淚也。〕

  飲宴畢,各回寨中安歇。璋謂眾官曰:「可笑黃權、王累等輩,不知宗兄之心,妄相猜疑。吾今日見之,真仁義之人也。吾得他為外援,又何慮曹操、張魯耶?非張松則失之矣。」〔且慢謝,須仔細著。〕

  乃脫所穿綠袍,並黃金五百兩,令人往成都賜與張松。〔人言劉璋暗,即此便知其暗。〕

  時部下將佐劉璝、泠苞、張任、鄧賢等一班文武官曰:「主公且休歡喜。劉備柔中有剛,其心未可測,還宜防之。」〔後來此四人皆死于戰,可謂璋之忠臣。〕

  璋笑曰:「汝等皆多慮。吾兄豈有二心哉!」

  眾皆嗟歎而退。

  卻說玄德歸到寨中。龐統入見曰:「主公今日席上見劉季玉動靜乎?」

  玄德曰:「季玉真誠實人也。」

  統曰:「季玉雖善,其臣劉璝、張任等皆有不平之色,其間吉凶未可保也。〔劉璋無隙可尋,以手下人為說。〕

  以統之計,莫若來日設宴,請季玉赴席,於壁衣中埋伏刀斧手一百人,主公擲杯為號,就筵上殺之。一擁入成都,刀不出鞘,弓不上弦,可坐而定也。」〔勸殺劉璋,孔明必不出此言。〕

  玄德曰:「季玉是吾同宗,誠心待吾;〔二句是賓。〕更兼吾初到蜀中,恩信未立;〔二句是主。〕若行此事,上天不容,下民亦怨。公此謀,雖霸者亦不為也。」〔不曰王者不為,曰霸者亦不為,拒絕之甚。〕

  統曰:「此非統之謀,是法孝直得張松密書,言事不宜遲,只在早晚當圖之。」

  言未已,法正入見,曰:「某等非為自己,乃順天命也。」

  玄德曰:「劉季玉與吾同宗,不忍取之。」

  正曰:「明公差矣。若不如此,張魯與蜀有殺母之仇,必來攻取。明公遠涉山川,驅馳士馬,既到此地,進則有功,退則無益。若執狐疑之心,遷延日久,大為失計。且恐機謀一泄,反為他人所算。〔龐統只言取之之利,法正卻言不取之害,更進一層。〕

  不若乘此天與人歸之時,出其不意,早立基業,實為上策。」

  龐統亦再三相勸。正是:

  人主幾番存厚道,才臣一意進權謀。

  未知玄德心下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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