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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六回 曹操大宴銅雀台 孔明三氣周公瑾(1)


  【曹操赤壁賦詩,在未敗之前,是賞心樂事;銅台大宴,在既敗之後,只算解悶消愁。未敗之前,其語驕;既敗之後,其語遜。然其曰願題墓道雲「曹侯之墓」,則奸雄欺人之語也。心則奸雄,口則聖賢。不但瞞眾人,又欲瞞君子;不但瞞一時,直欲瞞盡天下後世:其斯之謂老瞞乎!

  操以備之得荊州比龍之得水,其視備一龍也。乃自青梅煮酒之時,以龍比英雄,而曰「英雄惟使君與操」,則其自視亦一龍也。向則一龍失水,一龍得水,失水之龍,猶受制于得水之龍。而今則兩龍皆得水矣:操以兗、許為水,而玄德以荊、襄為水。然玄德之得荊州,猶是借來之水,不若得西川方為自有之水,是得荊州猶未可雲得水也。乃玄德不以荊州為水,亦不以西川為水,而直以孔明為水耳。以西川為水,則得水尚在荊州之後;以孔明為水,則得水已在荊州之前。況孔明固所稱臥龍也,玄德遇孔明,如龍得水;孔明遇玄德,亦如龍得水。其臥南陽,以為勿用之潛龍;其出茅廬,則在田之見龍;其助玄德以討曹操,則奉應運之飛龍,以敵戰野之棄龍。水以濟水,龍以輔龍。曹操雖如鬼如蜮,安能以一水敵二水,一龍當二龍哉!

  孫權之表劉備為荊州牧,非結備也,正欲使曹之忌備而攻備也。操攻備,而我得乘間以取荊州,是佯以己之所欲者讓備,而實欲以備之所有者歸我也。操之以周瑜為南郡守,非畏瑜也,正畏備而欲使瑜之攻備也。瑜攻備,而我亦得乘間以取荊州,是名以備之所得者授瑜,而實欲以我之所失者還歸我也。然則以荊州劉表,即是魯肅索荊州之心;以南郡授周瑜,無異曹仁守南郡之意:兩樣機謀,一樣詭譎。《戰國策》中多有此等文字,不謂於《三國》往往見之。

  魯肅之索荊州者三,孔明之辭魯肅者亦三:初以劉琦未死辭之,繼以候取西川辭之,終又以不忍取西川辭之。前既候取西川,而忽雲不忍取西川;既雲不忍取西川,而其後乃卒取西川:是前與後相謬也,詐也。孫權既使魯肅索荊州,而又表劉備為荊州牧;既表劉備為荊州牧,而又使魯肅索荊州:是前與後亦相謬也,詐也。彼以詐來,故此以詐往耳。孫權之上表,既不足據;而劉備之立契,又何足憑?周瑜之做媒,既非好意;而魯肅之作保,又何必不受騙耶?

  魯肅見玄德之哭而不忍,是以玄德之假不忍動其真之不忍也;周瑜聞玄德之喜而得意,是以玄德之假得意賺其真得意也。周瑜詐言取蜀而魯肅誤以為真,是老實人不曉得弄虛頭;孔明詐許犒師而周瑜不知其詐,是聰明人又撞了撮空手:寫來真是好看。

  三顧草廬之文,妙在一連寫去;三氣周瑜之文,妙在斷續敘來。一氣周瑜之後,則有張遼合淝之戰、孔明漢上之攻、玄德南徐之攻以間之;二氣周瑜之後,則又有曹操銅雀台之宴以間之。其間斷續之處,或長或短,正以參差入妙。

  周瑜之欲殺玄德者三矣:誘令犒師江上,一也;誘使就婚南徐,二也;劉郎浦之追,三也。其欲殺孔明者亦三也:先使斷糧,是欲令曹操殺之也,一也;繼使造箭,是欲自以軍令殺之也,二也;七星壇之遣將,是不以軍令,而直欲以無罪殺之也,三也。彼有三殺,此有三氣,亦相報之道宜然耳。況以氣報殺,以一報兩,報之猶為厚矣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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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周瑜被諸葛亮預先埋伏關公、黃忠、魏延三枝軍馬,一擊大敗。黃蓋、韓當急救下船,折卻水軍無數。遙觀玄德、孫夫人車馬僕從,都停住於山頂之上,瑜如何不氣?〔不該氣別人,只該氣自己。〕

  箭瘡未愈,因怒氣衝激,瘡口迸裂,昏絕於地。眾將救醒,開船逃去。孔明教休追趕,自和玄德歸荊州慶喜,賞賜眾將。

  周瑜自回柴桑,蔣欽等一行人馬自歸南徐報孫權。權不勝忿怒,欲拜程普為都督,起兵取荊州。周瑜又上書,請興兵雪恨。張昭諫曰:「不可。曹操日夜思報赤壁之恨,因恐孫、劉同心,故未敢興兵。今主公若以一時之忿,自相吞併,操必乘虛來攻,國勢危矣。」〔以此時論之,則張昭之見勝於周瑜。〕

  顧雍曰:「許都豈無細作在此?若知孫、劉不睦,操必使人勾結劉備。備懼東吳,必投曹操。若是,則江南何日得安?為今之計,莫若使人赴許都,表劉備為荊州牧。曹操知之,則懼而不敢加兵于東南;且使劉備不恨於主公。然後使心腹用反間之計,令曹、劉相攻,吾乘隙而圖之,斯為得耳。」〔顧雍之見,更勝張昭。〕

  權曰:「元歎之言甚善。但誰可為使?」

  雍曰:「此間有一人,乃曹操敬慕者,可以為使。」

  權問何人。雍曰:「華歆在此,何不遣之?」

  權大喜。即遣歆齎表赴許都。〔曹操恨劉備之取徐州,而反詔劉備為徐州牧,欲使呂布忌之也;今東吳亦恨劉備之取荊州,而反表劉備為荊州牧,欲使曹操忌之也:同是一樣機謀。〕

  歆領命起程,徑到許都來見曹操。聞操會群臣於鄴郡,慶賞銅雀台,歆乃赴鄴郡候見。

  操自赤壁敗後,常思報仇;只疑孫、劉並力,因此不敢輕進。時建安十五年春,造銅雀台成。〔築台是三十四回中事,至此始成,其勞民傷財可知。曹操之有銅雀台,猶董卓之有郿塢也。〕

  操乃大會文武於鄴郡,設宴慶賀。其台正臨漳河,中央乃銅雀台,左邊一座名玉龍台,右邊一座名金鳳台,各高十丈。上橫二橋相通,千門萬戶,金碧交輝。〔八言可抵一篇《阿房宮賦》。〕

  是日,曹操頭戴嵌寶金冠,身穿綠錦羅袍,〔宗族都命穿紅,自己卻又穿綠。〕玉帶珠履,憑高而坐。文武侍立台下。操欲觀武官比試弓箭,乃使近侍將西川紅錦戰袍一領,掛于垂楊枝上,〔以一錦袍引出無數錦袍人來。○玄武池中習水戰,是演武於赤壁未敗之前;銅雀台前掛錦袍,是演武於赤壁既敗之後。〕下設一箭垛,以百步為界。分武官為兩隊:曹氏宗族俱穿紅,其餘將士俱穿綠,〔前在赤壁江中,分五色旗號;今在銅雀台邊,分紅綠兩班。〕各帶雕弓長箭,跨鞍勒馬,聽候指揮。〔此日其實好看。〕

  操傳令曰:「有能射中箭垛紅心者,即以錦袍賜之;如射不中,罰水一杯。」

  號令方下,紅袍隊中,一個少年將軍驟馬而出,〔一個紅。〕眾視之,乃曹休也。休飛馬往來,奔馳三次,〔第一個出來射箭的,卻不便射,先往來馳驟作勢。寫得好看。〕扣上箭,拽滿弓,一箭射去,正中紅心。〔好看。〕金鼓齊鳴,〔夾寫金鼓。〕眾皆喝采。〔夾寫眾人。〕

  曹操于臺上望見,大喜曰:「此吾家千里駒也!」〔又夾寫曹操語。〕

  方欲使人取錦袍與曹休,只見綠袍隊中一騎飛出,〔間一個綠。〕叫曰:「丞相錦袍,合讓俺外姓先取,宗族中不宜攙越。」

  操視其人,乃文聘也。眾官曰:「且看文仲業射法。」〔又夾寫眾官語。〕

  文聘拈弓縱馬,一箭亦中紅心。〔好看。〕眾皆喝采,金鼓亂鳴。〔二句倒寫,又與前變。〕

  聘大呼曰:「快取袍來!」

  只見紅袍隊中又一將飛馬而出,〔又一個紅。〕厲聲曰:「文烈先射,汝何得爭奪?看我與你兩個解箭!」拽滿弓,一箭射去,也中紅心。〔好看。〕眾人齊聲喝采。〔只寫眾人,不寫金鼓,文法又變。〕視其人,乃曹洪也。〔先寫箭,後寫人,文法又變。〕

  洪方欲取袍,只見綠袍隊裡又一將出,〔又間一個綠。〕揚弓叫曰:「你三人射法,何足為奇?看我射來!」

  眾視之,乃張郃也。郃飛馬翻身,背射一箭,也中紅心。〔更好看。〕

  四枝箭齊齊的攢在紅心裡。〔又總寫四箭一句。〕

  眾人都道:「好射法!」〔寫眾人喝采,又變一法。○亦只寫眾人,不寫金鼓。〕

  郃曰:「錦袍須該是我的!」

  言未已,紅袍隊中一將飛馬而出,〔又一個紅。〕

  大叫曰:「汝翻身背射,何足稱異?看我奪射紅心!」

  眾視之,乃夏侯淵也。淵驟馬至界口,紐回身一箭射去,正在四箭當中。〔更好看。〕

  金鼓齊鳴。〔只寫金鼓,不寫眾人,文法又變。〕

  淵勒馬按弓大叫曰:「此箭可奪得錦袍麼?」

  只見綠袍隊裡,一將應聲而出,〔又間一個綠。〕

  大叫:「且留下錦袍與我徐晃!」〔出徐晃名字,又是一樣寫法。〕

  淵曰:「汝更有何射法,可奪我袍?」

  晃曰:「汝奪射紅心,不足為異。看吾單取錦袍!」

  拈弓搭箭,遙望柳條射去,恰好射斷柳條,錦袍墜地。〔一發好看。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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