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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四回 吳國太佛寺看新郎 劉皇叔洞房續佳偶(1)


  【文章之奇,有不越半幅,而倏而弔喪,倏而作伐,倏而掛孝,倏而結親,斯亦奇矣。然而凶則是凶,吉則是吉,猶未足為奇也。奇莫奇于戈矛劍戟之內,忽然花燭洞房;又莫奇於洞房花燭之中,仍是戈矛劍戟。凶即是吉,吉即是凶;吉伏於凶,凶又伏于吉。則此一篇,真為人意計之所不及量耳。

  觀孫權之使魯肅弔喪,而歎今日之人情,大抵口斯矣。前之吊劉表,非為劉表而吊也,為劉備而吊也;後之吊劉琦,又非為劉備而吊也,為荊州而吊也。吊本為死,乃以為生;吊本為人,乃以為我。吊之而無益於我,則雖當吊而不吊焉;吊之而有益於我,則雖不必吊而亦吊焉。豈獨東吳為然哉?又豈獨弔喪為然哉?凡近世之紛紛往來,皆當作東吳弔喪觀。

  孔明之辭魯肅也,劉琦未死,則以劉琦謝之;劉琦既死,則以取西川謝之。而第二番措詞又與第一番不同:前則止用緩詞耳;今則先折之以正論,既明示不還之情,後乃應之以權宜,始托為暫借之說。其雲借也,是即其不還之意也。孔明嘗借箭於敵矣,嘗借風於天矣,借箭亦將還箭,借風亦將還風耶?

  凡借物於人者,以己之所有借之,乃謂之借。荊州非孫氏之有也,何謂借乎?凡授契於人者,先立契而後取物,乃以契為信。荊州劉氏之所先取也,何契之有乎?近此有謀人之美產而必寫借契者矣,亦有謝人之索逋而虛以抵契搪塞者矣,魯肅、孔明,毋乃類是!至於兩家互相欺誑,一則假寫借契,一則假立婚書,借契疑真實假,婚書弄假成真。一對空頭,真堪捧腹。

  孔明誦《銅雀台賦》是以孫權之嫂、周瑜之妻激東吳也;今授錦囊密,是又以孫權之母、周瑜之丈人助玄德也。其子之策,其母破之;其婿之策,其丈人又破之。妙在即用他自家人,教他怪別人不得。

  袁術遣媒于呂布,認真做媒,卻做不成;孫權遣媒于劉備,假意做媒,倒做成了。然則呂範非媒也,孫乾亦非媒也,喬國老乃真媒也。而喬國老之為媒,又孔明實使之。是成就此一段婚姻者,大媒惟孔明一人而已。

  燒了外太公的香,不怕舅爺作梗;倚了老丈母的勢,便堪女婿放刁,和尚寺中相女婿,禪堂倩作藍橋;新人房裡接將軍,錦帳又成赤壁。回廊下執斧健兒,須不是伐柯之斧;繡幃前持兵侍女,卻可助行雨之兵。有成就良姻的太太,吳夫人不比崔夫人;遇不懷好意的哥哥,孫仲謀險做孫飛虎。此數聯俱絕倒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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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孔明聞魯肅到,與玄德出城迎接,接到公廨,相見畢。肅曰:「主公聞令侄棄世,特具薄禮,遣某前來致祭。周都督再三致意劉皇叔、諸葛先生。」

  玄德、孔明起身稱謝,收了禮物,置酒相待。肅曰:「前者皇叔有言:公子不在,即還荊州。今公子已去世,必然見還。不識幾時可以交割?」〔第二次索荊州。〕

  玄德曰:「公且飲酒,有一個商議。」〔此是孔明所教。〕

  肅強飲數杯,又開言相問。玄德未及回答,孔明變色曰:「子敬好不通理,直須待人開口!〔前番用柔,此番用剛,忽柔忽剛,令人不測。〕自我高皇帝斬蛇起義,開基立業,〔先抬出高皇帝來壓倒東吳。〕傳至於今;不幸奸雄並起,各據一方;少不得天道好還,複歸正統。我主人乃中山靖王之後,孝景皇帝玄孫,〔次抬出孝景皇帝來壓倒東吳。〕今皇上之叔,〔次抬出今皇上來壓倒東吳。〕豈不可分茅裂土?況劉景升乃我主之兄也,弟承兄業,有何不順?〔說到劉表,已是第四層意。〕汝主乃錢塘小吏之子,素無功德於朝廷;今倚勢力,佔據六郡八十一州,尚自貪心不足,而欲併吞漢土。〔前既高抬皇叔,此又明罵孫權。〕劉氏天下,我主姓劉倒無分,汝主姓孫反要強爭?且赤壁之戰,我主多負勤勞,眾將並皆用命,豈獨是汝東吳之為?〔此言我不虧東吳。〕若非我借東南風,周郎安能展半籌之功?〔此言東吳反虧我。〕江南一破,休說二喬置於銅雀宮,〔照應四十四回中語。〕雖公等家小,亦不能保。〔惡極,妙極。〕適來我主人不即答應者,以子敬乃高明之士,不待細說。何公不察之甚也!」〔腳頭才立得定,便會變面,便會說硬話,今人多有之矣,但本事不及孔明耳。〕

  一席話,說得魯子敬緘口無言;半晌乃曰:「孔明之言,怕不有理;爭奈魯肅身上甚是不便。」〔理上說不去,只得以情告之。〕

  孔明曰:「有何不便處?」

  肅曰:「昔日皇叔當陽受難時,是肅引孔明渡江,見我主公;〔將四十三回中事一提。〕後來周公瑾要興兵取荊州,又是肅擋住;至說待公子去世還荊州,又是肅擔承。〔又將五十二回中事一提。〕今卻不應前言,教魯肅如何回復?〔主人面上說不去,只得以自己情分告知。〕我主與周公瑾必然見罪。肅死不恨,只恐惹惱東吳,興動干戈,皇叔亦不能安坐荊州,空為天下恥笑耳。」〔既告之以情,又動之以勢。〕

  孔明曰:「曹操統百萬之眾,動以天子為名,吾亦不以為意,豈懼周郎一小兒乎!〔前是論理,此又論勢。〕若恐先生面上不好看,我勸主人立紙文書,暫借荊州為本;〔豈有城池而可以契借者乎?若雲為本,正不知起利幾分算。〕待我主別圖得城池之時,便交付還東吳。此論如何?」〔極似賴債者,並不回絕,只用話說。〕

  肅曰:「孔明待奪得何處,還我荊州?」

  孔明曰:「中原急未可圖;西川劉璋暗弱,我主將圖之。若圖得西川,那時便還。」〔以荊州為本,以西川為利。待得利之後,單還本錢:則是不起利者矣。〕

  肅無奈,只得聽從。玄德親筆寫成文書一紙,押了字。保人諸葛孔明也押了字。〔妙極。〕

  孔明曰:「亮是皇叔這裡人,難道自家作保?煩子敬先生也押個字,回見吳侯也好看。」〔妙極,惡極。〕

  肅曰:「某知皇叔乃仁義之人,必不相負。」

  遂押了字,〔如此作中,不知可有中物相謝。〕收了文書。宴罷辭回,玄德、孔明,送到船邊。孔明囑曰:「子敬回見吳侯,善言伸意,休生妄想。若不准我文書,我翻了面皮,連八十一州都奪了。〔一句硬。〕今只要兩家和氣,休教曹賊笑話。」〔又一句軟。〕

  肅作別下船而回,先到柴桑郡見周瑜。瑜問曰:「子敬討荊州如何?」

  肅曰:「有文書在此。」

  呈與周瑜,瑜頓足曰:「子敬中諸葛之謀也!名為借地,實是混賴。〔從來文書不足據,不獨荊州為然也。〕他說取了西川便還,知他幾時取西川?假如十年不得西川,十年不還?這等文書,如何中用?你卻與他做保!〔從來保人難做,不獨魯肅為然也。〕他若不還時,必須連累足下,主公見罪奈何?」

  肅聞言,呆了半晌,曰:「恐玄德不負我。」〔活寫老實人。〕

  瑜曰:「子敬乃誠實人也。劉備梟雄之輩,諸葛亮奸猾之徒,恐不似先生心地。」

  肅曰:「若此,如之奈何?」

  瑜曰:「子敬是我恩人,想昔日指囷相贈之情,如何不救你?〔指囷時周郎原不曾有借契。〕你且寬心住數日,待江北探細的回,別有區處。」

  魯肅局蹐不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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