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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一回 曹仁大戰東吳兵 孔明一氣周公瑾(1)


  【君子觀于南郡之戰,而歎兵家勝負之不可知也。曹操於赤壁大敗之後,而遺計于曹仁,遂使周郎於赤壁大勝之後,而中箭于南郡。以八十三萬之眾不能勝瑜,而一曹仁足以勝之;以江口、烏林之兵未嘗失利,而一南郡則失之:斯已奇矣。更可異者,由前而觀,則黃蓋之中箭,為大勝中之小挫;周瑜之中箭,又為大勝後之小挫。由後而觀,則曹操之算周瑜,為大挫後之小勝;曹仁之失南郡,又為小勝後之大挫。夫事之難料至於如此,用兵者其何得以敗而沮、勝而驕乎?

  讀前回而見孫、劉之合,讀此回而見孫、劉之離。蓋同患則相恤,同利則相爭,凡人之情,大抵然矣。當曹操之來,氣吞吳會;赤壁之戰,吳非為劉,實以自為耳。迨乎曹操已破,北軍已還,而荊州九郡,劉備欲之,孫權又欲之;孔明欲為玄德取之,周郎、魯肅又欲為孫權取之。於是乃以破曹而德色于劉,因以索謝而取償于荊,遂致孫與劉終不得為好相識,良可歎也。

  荊州之地,孔明讓吳先攻,而玄德患之;周瑜許劉後取,而魯肅又患之。蓋玄德之不欲奪劉表,不欲奪劉琮,與魯肅之不欲殺玄德、不欲殺孔明,同一仁人之心;而其不欲以荊州讓人,則皆忠厚人乖覺,極乖覺處正是極忠厚處;老實人使心,極使心處正是極老實處。

  呂布在濮陽開城賺曹操,曹仁在南郡亦開城賺周瑜。同一賺也,一刖賺使入城而燒之,一則賺使入城而射之;一則使人詐降而賺之,一則以詐走而賺之:斯則其不同者矣。乃呂布使人詐降,其後乃至於真降;曹仁詐走,其後乃至於真走:是不同中又有相同處。真妙事妙文。

  曹仁以詐走賺周瑜,周瑜即以詐死賺曹仁。同一詐也,而曹仁之詐,是曹操之所教;周瑜之詐,則是周瑜之所自為:斯則其不同者矣。且周瑜以詐死賺曹仁,曹操亦曾以詐死賺呂布,則曹仁之智不及周瑜,而周瑜之智同於曹操耳。乃曹操詐死,未便真死;而周瑜之詐死,則若有預兆焉。周瑜假作墮馬,金瘡假裂,其後至於真角馬,金瘡真裂;其初佯怒、佯病、佯死,後戶至於真怒、真病、真死:是相同中更有不同處。真妙事妙文。

  觀孔明之襲南郡,其即呂蒙襲荊州之事所由伏乎!周瑜力戰而任其勞,孔明安坐而享其利,瑜即欲不怒,安得而不怒?吳即欲不報,安得而不報?然而孔明則已有辭矣。孔明襲之于曹氏,非襲之于東吳;取東吳之所將取,非取東吳之所既取:則雖同一襲,而孔明之襲,又大異于呂蒙之襲矣。

  周瑜之失南郡,不當怒孔明,當自怨其計之疏耳。昔趙人空壁逐韓信,而信先使人立赤幟于趙城;今瑜當曹仁劫寨之時,預伏一軍于南郡之側,則何至為子龍所襲乎?始之中箭,既輕進於前;繼之失地,又遲發於後:是瑜之智殆出韓信之下。

  當周瑜戰曹仁之時,正孔明遣將取三城之時。妙在周瑜一邊實寫,孔明一邊虛寫;又妙在趙子龍一邊在周瑜眼中實寫,雲長、翼德兩邊在周瑜耳中虛寫:此敘事虛實之法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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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孔明欲斬雲長,玄德曰:「昔吾三人結義時,誓同生死。〔又將首卷中事一提。〕

  今雲長雖犯法,不忍違卻前盟。望權記過,容將功贖罪。」

  孔明方才饒了。〔兩人先自說通,此時卻一個做好,一個做惡。〕

  且說周瑜收軍點將,各各敘功,申報吳侯。所得降卒,盡行發付渡江。大犒三軍,遂進兵攻取南郡。前隊臨江下寨,前後分五營,周瑜居中。瑜正與眾商議征進之策,忽報:「劉玄德使孫乾來與都督作賀。」

  瑜命請入。幹施禮畢,言:「主公特命幹拜謝都督大德,有薄禮上獻。」〔劉謝孫,孫亦當謝劉。〕

  瑜問曰:「玄德在何處?」

  幹答曰:「現移兵屯油江口。」

  瑜驚曰:「孔明亦在油江否?」〔此時吃驚,誰知後來還吃驚。〕

  幹曰:「孔明與主公同在油江。」

  瑜曰:「足下先回,某親來相謝也。」〔劉謝孫,當謝周郎之火;孫謝劉,當謝孔明之風。〕

  瑜收了禮物,發付孫乾先回。肅曰:「卻才都督為何失驚?」

  瑜曰:「劉備屯兵油江,必有取南郡之意。我等費了許多精神,軍馬用了許多錢糧,目下南郡反手可得。彼等心懷不仁,要就現成,須放著周瑜不死!」〔誰知後來就見成,偏在公活時。〕

  肅曰:「當用何策退之?」

  瑜曰:「吾自去和他說話。好便好;不好時,不等他取南郡,先結果了劉備!」〔須放著孔明不死。〕

  肅曰:「某願同往。」

  於是瑜與魯肅引三千輕騎,徑投油江口來。

  先說孫乾回見玄德,言周瑜將親來相謝。玄德乃問孔明曰:「來意若何?」

  孔明笑曰:「那裡為這些薄禮肯來相謝?止為南郡而來。」〔一個乖似一個。〕

  玄德曰:「他若提兵來,何以待之?」

  孔明曰:「他來便可如此如此應答。」〔須知下文玄德之言,皆是孔明之言。〕

  遂于油江口擺開戰船,岸上列著軍馬。人報周瑜、魯肅引兵到來,孔明使趙雲領數騎來接。瑜見軍勢雄壯,心甚不安。〔須結果劉備不得。〕

  行至營門外,玄德、孔明迎入帳中,各敘禮畢,設宴相待。玄德舉酒致謝鏖兵之事。酒至數巡,瑜曰:「豫州移兵在此,莫非有取南郡之意否?」〔只得直說出來。〕

  玄德曰:「聞都督欲取南郡,故來相助。〔誰知乃是玄德欲取南郡,周郎來相助乎?〕

  若都督不取,備必取之。」〔妙甚。〕

  瑜笑曰:「吾東吳久欲吞併漢江,今南郡已在掌中,如何不取?」〔只怕捏不牢。〕

  玄德曰:「勝負不可預定。曹操臨歸,令曹仁守南郡等處,必有奇計;〔暗照錦囊。〕更兼曹仁勇不可當,但恐都督不能取耳。」〔反激一句。惡甚,妙甚。〕

  瑜曰:「吾若取不得,那時任從公取。」

  玄德曰:「子敬、孔明在此為證,都督休悔。」〔妙在又決絕一句。〕

  魯肅躊躇未對。瑜曰:「大丈夫一言既出,何悔之有?」

  孔明曰:「都督此言,甚是公論。先讓東吳去取;若不下,主公取之,有何不可?」〔惡甚,妙甚。〕

  瑜與肅辭別玄德、孔明,上馬而去。玄德問孔明曰:「卻才先生教備如此回答,雖一時說了,展轉尋思,于理未然。我今孤窮一身,無置足之地,欲得南郡,權且容身;若先教周瑜取了,城池已屬東吳矣,卻如何得住?」〔一向不要荊州,此時卻說出實話來。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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