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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八回 定三分隆中決策 戰長江孫氏報仇(3)


  建安八年十一月,孫權引兵伐黃祖,戰于大江之中,祖軍敗績。權部將淩操,輕舟當先,殺入夏口,被黃祖部將甘寧一箭射死。淩操子淩統,時年方十五歲,奮力往奪父屍而歸。〔前孫策求父屍,今淩統奪父屍,遙遙相對。〕

  權見風色不利,收軍還東吳。

  卻說孫權弟孫翊,為丹陽太守,翊性剛好酒,醉後嘗鞭撻士卒。〔前則有宋憲、魏續之叛呂布,後則有范疆、張達之刺張飛,皆為此也。〕

  丹陽督將媯覽、郡丞戴員二人,常有殺翊之心,乃與翊從人邊洪結為心腹,共謀殺翊。時諸將縣令皆集丹陽,翊設宴相待。翊妻徐氏美而慧,極善卜《易》。〔女先生起課則有之矣,美夫人起課是所僅見。〕

  是日蔔一卦,其象大凶,勸翊勿出會客。翊不從,〔不聽婦言,本是好處;不聽慧夫人言,卻是蠢處。不信蔔,只是莽處;不信慧夫人卜,卻是俗處。〕

  遂與眾大會。至晚席散,邊洪帶刀跟出門外,即抽刀砍死孫翊。媯覽、戴員乃歸罪邊洪,斬之於市。〔與後文司馬昭之歸罪成濟,正複相同。〕

  二人乘勢擄翊家資侍妾。媯覽見徐氏美貌,乃謂之曰:「吾為汝夫報仇,汝當從我;不從則死。」

  徐氏曰:「夫死未幾,不忍便相從;可待至晦日,設祭除服,然後成親未遲。」〔既不從,又不死,權變之極。〕

  覽從之。徐氏乃密召孫翊心腹舊將孫高、傅嬰二人入府,泣告曰:〔對媯覽不泣,對孫、高二人則泣,權變之極。〕「先夫在日,常言二公忠義。今媯、戴二賊,謀殺我夫,只歸罪邊洪,將我家資童婢盡皆分去。媯覽又欲強佔妾身,妾已詐許之,以安其心。二將軍可差人星夜報知吳侯,一面設密計以圖二賊,雪此仇辱,生死銜恩!」

  言畢再拜。孫高、傅嬰皆泣曰:「我等平日感府君恩遇,今日所以不即死難者,正欲為復仇計耳。〔此二語即徐氏之意。〕

  夫人所命,敢不效力!」

  於是密遣心腹使者往報孫權。至晦日,徐氏先召孫、傅二人,伏於密室幃幕之中,〔今之婦人,有丈夫新死而學徐氏之設人於幃幕者矣,吾不知其有何仇之欲報而為此設伏也。〕

  然後設祭於堂上。祭畢,即除去孝服,沐浴熏香,濃妝豔裹,言笑自若。〔今之婦人,有丈夫新死而學徐氏之濃妝豔裹、言笑自若者矣,我不知其有何仇之欲報而為此權詐也。○古之寡婦,濃妝豔裹、言笑自若是假,披麻戴孝、掩面長號是真;今之寡婦,濃妝豔裹、言笑自若是真,披麻戴孝、掩面長號是假。古今之不相及,《柏舟》之詩、《黃鵠》之詠,其不可複作乎!〕

  媯覽聞之甚喜。至夜,徐氏遺婢妾請覽入府,〔倒先去請,權變之極。〕

  設席堂中飲酒。飲既醉,徐氏乃邀覽入密室。覽喜,乘醉而入。徐氏大呼曰:「孫、傅二將軍何在!」

  二人即從幃幕中持刀躍出。媯覽措手不及,被傅嬰一刀砍倒在地,孫高再複一刀,登時殺死。〔不殺之于席間,而殺之於密室者,恐戴員知之而不來故也。精細之極。〕

  徐氏複傳請戴員赴宴。〔何等機智。〕

  員入府來,至堂中,亦被孫、傅二將所殺。〔一殺之於密室,一殺之於堂中,各自一樣殺法,妙甚。〕

  一面使人誅戮二賊家小及其餘黨。〔更是快暢。〕

  徐氏遂重穿孝服,〔《周書》曰「王釋冕,反喪服。」蓋暫時從吉雲。〕

  將媯覽、戴員首級祭于孫翊靈前。〔此方是真正設祭。〕

  不一日,孫權自領軍馬至丹陽,見徐氏已殺媯、戴二賊,〔比及孫權兵到,女將早已殺賊矣。其卜《易》則知是女先生,其用兵則是女軍師。〕

  乃封孫高、傅嬰為牙門將,令守丹陽,取徐氏歸家養老。江東人無不稱徐氏之德。後人有詩贊曰:

  才節雙全世所無,奸回一旦受摧鋤。
  庸臣從賊忠臣死,不及東吳女丈夫。

  且說東吳各處山賊,盡皆平復。大江之中,有戰船七千餘隻。孫權拜周瑜為大都督,總統江東水陸軍馬。〔為後赤壁鏖兵伏線。〕

  建安十二年,冬十月,權母吳太夫人病危,召周瑜、張昭二人至,謂曰:「我本吳人,幼亡父母,與弟吳景徒居越中。後嫁與孫氏,生四子。長子策生時,吾夢月入懷;後生次子權,又夢日入懷。〔日勝於月,為後孫權稱帝伏線。○劉禪之母夢鬥,即敘於其母分娩之初;孫權之母夢日,補敘於其母臨終之。敘法各變,妙甚。〕

  蔔者雲:『夢日月入懷者,其子大貴。』不幸策早喪,今將江東基業付權。望公等同心助之,吾死不朽矣!」

  又囑權曰:「汝事子布、公瑾以師傅之禮,不可怠慢。吾妹與我共嫁汝父,則亦汝之母也。吾死之後,事吾妹如事我。汝妹亦當恩養,擇佳婿以嫁之。」〔為後玄德入贅伏線。○看他先囑其臣,後囑其子;及其囑子之言,又先囑其以師傅之禮待臣,而後及其妹與女:蓋先公而後私,先尊賢而後親親也。何東吳奇女子之多乎!〕

  言訖遂終。孫權哀哭,具喪葬之禮,自不必說。

  至來年春,孫權商議欲伐黃祖。張昭曰:「居喪未及期年,不可動兵。」

  周瑜曰:「報仇雪恨,何待期年?」〔伐人之喪不可,喪中伐人亦不可;然以報父仇則無不可也。若論報仇,正當服縞素而興師,何待服除之有!張昭之見,往往不及周瑜。〕

  權猶豫未定。適平北都尉呂蒙入見,告權曰:「某把龍湫水口,忽有黃祖部將甘寧來降。某細詢之,寧字興霸,巴郡臨江人也,頗通書史,有氣力,好遊俠。嘗招合亡命,縱橫於江湖之中,腰懸銅鈴,人聽鈴聲,盡皆避之。〔響馬賊有響箭,響船賊亦有響鈴。然則賊之不響者,必無用之賊也。〕又嘗以西川錦作帆幔,時人皆稱為『錦帆賊』。〔賊以「錦帆」為名,其賊甚趣。不唱「大江東」,卻唱「錦帆開」矣。〕後悔前非,改行從善,引眾投劉表。見表不能成事,即欲來投東吳,卻被黃祖留住在夏口。前東吳破祖時,祖得甘寧之力,救回夏口,乃待甯甚薄。都督蘇飛屢薦甯于祖,祖曰:『甯乃劫江之賊,豈可重用?』〔周倉起于黃巾,而關公用為親隨,甘甯起于劫江,而黃祖不肯用為心腹。君子用人最是通融,小人用人偏極拘執。〕寧因此懷恨。〔為後殺黃祖伏線。〕蘇飛知其意,乃置酒邀寧到家,謂之曰:『吾薦公數次,奈主公不能用。日月逾邁,人生幾何,宜自遠圖。吾當保公為鄂縣長,自作去就之計。』〔蘇飛之薦甘甯于黃祖,為甘寧也,非為黃祖也。若為黃祖,則當告祖曰:「不重用則殺之,勿以資敵國。」何乃導之入吳耶?飛之為友謀則忠矣,為主謀則不忠。〕甯因此得過夏口,欲投江東,恐江東恨其救黃祖殺淩操之事。某具言主公求賢若渴,不記舊恨;況各為其主,又何恨焉?甯欣然引眾渡江,來見主公。乞鈞旨定奪。」〔甘寧一段來歷,不向黃祖一邊敘去,卻向呂蒙口內述來,最是省筆。〕

  孫權大喜曰:「吾得興霸,破黃祖必矣。」

  遂命呂蒙引甘寧入見。參拜已畢,權曰:「興霸來此,大獲我心,豈有記恨之理?〔黃祖不錄甘寧之力,孫權不記甘寧之怨,彼此正相反。〕請無懷疑。願教我以破黃祖之策。」

  寧曰:「今漢祚日危,曹操終必篡竊。南荊之地操所必爭也。劉表無遠慮,其子又愚劣,不能承業傳基,明公宜早圖之;若遲,則操先圖之矣。〔孔明勸玄德取荊州,甘甯亦勸孫權取荊州。〕今宜先取黃祖。祖今年老昏邁,務於貨利;侵求吏民,人心皆怨;戰具不修,軍無法律。明公若往攻之,其勢必破。既破祖軍,鼓行而西,據楚關而圖巴、蜀,霸業可定也。」〔孔明勸玄德取巴、蜀,甘甯亦勸孫勸取巴、蜀。○如此見識,豈得以劫江之賊目之耶?〕

  孫權曰:「此金玉之論也。」

  遂命周瑜為大都督,總水陸軍兵;呂蒙為前部先鋒,董襲與甘甯為副將;權自領大軍十萬,征討黃祖。

  細作探知,報至江夏。黃祖急聚眾商議,令蘇飛為大將,陳就、鄧龍為先鋒,盡起江夏之兵迎敵。陳就、鄧龍各引一隊艨艟截住沔口,艨艟上各設強弓硬弩千余張,將大索系定艨艟於水面上。〔後文曹操之船用連環,此處黃祖之船用貫索。環不可斷,索則可斷也。〕

  東吳兵至,艨艟上鼓響,弓弩齊發,兵不敢進,約退數裡水面。甘甯謂董襲曰:「事已至此,不得不進。」

  乃選小船百餘隻,每船用精兵五十人,二十人撐船,三十人各披衣甲,手執鋼刀。不避矢石,直至艨艟傍邊,砍斷大索,艨艟遂橫。〔本是貫索勾陳,卻遇了天煞白虎;本欲乘風破浪,卻做了野渡橫舟。為之一笑。〕

  甘寧飛上艨艟,將鄧龍砍死。陳就棄船而走。呂蒙見了,跳下小船,自舉櫓棹,直入船隊,放火燒船。陳就急待上岸,呂蒙捨命趕到跟前,當胸一刀砍翻。〔以上寫水軍戰功。〕

  比及蘇飛引軍于岸上接應時,東吳諸將一齊上岸,勢不可當。祖軍大敗。蘇飛落荒而走,正遇東吳大將潘璋,兩馬相交,戰不數合,被璋生擒過去,徑至船中來見孫權。〔以上寫陸路戰功。〕

  權命左右以檻車囚之,待活捉黃祖,一併誅戮。催動三軍,不分晝夜,攻打夏口。正是:

  只因不用錦帆賊,至令衝開大索船。

  不知黃祖勝負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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