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古典文學 > 毛宗崗批評本三國演義 | 上頁 下頁 | |
第三十八回 定三分隆中決策 戰長江孫氏報仇(1)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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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玄德第三番訪孔明,已無阻隔。然使一去便見,一見便允,又徑直沒趣矣。妙在諸葛均不肯引見,待玄德自去,於此作一曲;及令童子通報,正值先生晝眠,則又一曲;玄德不敢驚動,待其自醒,而先生只是不醒,則又一曲;及半晌方醒,只不起身,卻自吟詩,則又一曲;童子不即傳言,直待先生問有俗客來否,然後說知,則又一曲;及既知之,卻不即見,直待入內更衣,然後出迎,則又一曲:此未見以前之曲折也。及初見時,玄德稱譽再三,孔明謙讓再三,只不肯賜教,於此作一曲;及玄德又懇,方問其志若何,直待玄德促坐,細陳衷悃,然後為之畫策,則又一曲;及孔明既畫策,而玄德不忍取二劉,孔明複決言之,而後玄德始謝教,則又一曲;孔明雖代為畫策,卻不肯出山,直待玄德涕泣以請,然後許諾,則又一曲;既已許諾,卻複固辭聘物,直待玄德殷勤致意,然後肯受,則又一曲;及既受聘,卻不即行,直待留宿一宵,然後同歸新野,則又一曲:此既見以後之曲折也。文之曲折至此,雖九曲武夷,不足擬之。 孔明既雲曹操不可與爭鋒,而又曰中原可圖,其故何哉?蓋漢、賊不兩立,雖知天時,必盡人事,所以明大義於天下耳。且其言有應有不應:三分鼎足,言之應者也;功成歸田,言之不必應者也。其必應者酬三顧之恩,其不必應者念托弧之重。大段規模,固已算定於前;而相理制宜,不妨變通於後。如必說一句定是一句,天下豈有印板事體,古人豈有印板言語,書中豈有印板文章乎? 或曰:孔明不勸玄德取孫、曹之地,而勸玄德取二劉之地,將欲扶漢而反自剪其宗室,毋乃不可乎?予曰:不然。二劉之地,玄德不取,必為孫、曹所有。故爭荊州于孫權,何如受荊州于劉表,此玄德之失計於先也;取西川于劉璋,無異取西川於曹操,此孔明之預規其後也。不得以此為孔明病。 正敘孔明出草廬之後,讀者方欲拭目而觀孔明之事,乃忽然舍卻新野,夾敘東吳;不但為孫權一邊不當冷落,亦將為孔明遊說東吳張本也。且其間文字亦有相連而及者:孔明為玄德畫策,便有周瑜為孫權畫策以配之;孫權為孫堅報仇,便有徐氏為孫翊報仇以配之;又玄德得賢相,孫權亦得良將;孔明欲圖荊、益,甘寧亦請圖荊、益:凡如此類,皆天然成對,豈非妙文。 前太子辨與皇子協臥草堆之中,而崔毅有兩日之夢;今孫策與孫權領江東之眾,而其母亦有一日一月之夢。夫日為君象,民無二君,天無二日。辨既癈而協始立,一日沒而後一日升,原無兩日並出之理也。若以孫權為日,則是與蜀、魏之君並出而為三日矣。吾以為正統之主則當日之,僭號之主則但當月之。就江東而論,則權為日而策為月;若就天下而論,則宜以劉備為日,而曹丕與孫權皆月耳。 二喬姊妹,分嫁二婿;二吳姊妹,同歸一夫。權母謂權曰:「吾死之後,汝事吾妹如事我。」 然則母死之前,權以母姨為庶母;母死之後,權即以母姨為繼母矣。以母姨為庶母,與尋常之庶母不同;以母姨為繼母,與尋常之繼母不同:權即欲不盡孝而不可得矣。雖然,不獨孫權宜然也。凡繼母之與前母,亦姊妹行也;即庶母之與嫡母,亦姊妹行也。豈必母姨而後為母之姊妹,豈必事母之姊妹而後盡孝哉? 唐徐世績起于盜賊之中,而甘甯亦起于盜賊之中;世績初號「無賴賊」,繼號「難當賊」,末號「佳賊」,而甘寧亦號「錦帆賊」。然世績阿附武后,而甘甯忠事孫權:則世績之佳不必佳,而甘寧之錦乃真錦也。 今之學孔明者,不能學其決策草廬,而但學其晝寢;學甘寧者,不能學其改邪歸正,而但學其銅鈴錦帆;學孫權者,不能學其尊賢禮士,為父報仇,而但學其喪中爭戰;學徐氏者,不能學其智謀節義,而但學其濃妝豔裹,言笑自若。為之一笑。】 *==*==*==*==*==* 卻說玄德訪孔明兩次不遇,欲再往訪之。關公曰:「兄長兩次親往拜謁,其禮太過矣。想諸葛亮有虛名而無實學,故避而不敢見。〔今有請名士作文、請名醫治病而遲遲不赴者,乃當以此誚之。〕兄何惑于斯人之甚也!」 玄德曰:「不然,昔齊桓公欲見東郭野人,五反而方得一面。〔關公愛讀《春秋》,便對他說一春秋故事。〕況吾欲見大賢耶?」 張飛曰:「哥哥差矣。量此村夫,何足為大賢?今番不須哥哥去,他如不來,我只用一條麻繩縛將來!」〔將欲以麻繩當幹旄之素絲耶?將欲以一縛當白駒之系維耶?如此請客,可發一笑。〕 玄德叱曰:「汝豈不聞周文王謁薑子牙之事乎?〔既引齊桓,又述周文,每況愈高。可見玄德之卑以自牧,正其高於自待也。〕文王且如此敬賢,汝何太無禮!今番汝休去,我自與雲長去。」 飛曰:「既兩位哥哥都去,小弟如何落後?」 玄德曰:「汝若同往,不可失禮。」〔麻繩一條,不勞帶得。〕 飛應諾。 於是三人乘馬引從者往隆中。離草廬半裡之外,玄德便下馬步行,〔其恭也如是。〕正遇諸葛均。玄德忙施禮,問曰:「令兄在莊否?」 均曰:「昨暮方歸。將軍今日可與相見。」 言罷,飄然自去。〔玄德訪孔明,必帶著兩個兄弟同去;孔明見玄德,更不消一個兄弟陪來。勞者自勞,逸者自逸。〕 玄德曰:「今番僥倖,得見先生矣!」 張飛曰:「此人無禮!便引我等到莊也不妨,何故竟自去了!」 玄德曰:「彼各有事,豈可相強?」〔若使諸葛均一見玄德,便連忙回轉,報出孔明,迎門相揖,則不成其為臥龍兄弟也。〕 三人來到莊前叩門,童子開門出問。玄德曰:「有勞仙童轉報,劉備專來拜見先生。」 童子曰:「今日先生雖在家,但今在草堂上晝寢未醒。」〔惟其為臥龍,故不妨晝寢。今有瞌睡漢,不能學孔明,而但學其晝寢,豈得謂之臥龍哉?直是臥牛、臥犬耳。〕 玄德曰:「既如此,且休通報。」 吩咐關、張二人,只在門首等著。玄德徐步而入,見先生仰臥于草堂幾席之上。玄德拱立階下。〔《西廂》記之「佇立閑階」,是未見其人而候之;玄德之佇立閑階,是既見其人而候之。〕 半晌,先生未醒。關、張在外立久,不見動靜,入見玄德猶然侍立。張飛大怒,謂雲長曰:「這先生如何傲慢!見我哥哥侍立階下,他竟高臥,推睡不起!等我去屋後放一把火,看他起不起!」〔先生一生最善火攻,翼德乃欲以此法施之于先生,是班門弄斧矣。一笑。〕 雲長再三勸住。玄德仍命二人出門外等候。望堂上時,見先生翻身將起,忽又朝裡壁睡著。〔妙在此時還不便醒。〕 童子欲報。玄德曰:「且勿驚動。」 又立了一個時辰,孔明才醒,口吟詩曰:〔妙在還不便起,且自吟詩。〕 大夢誰先覺?平生我自知, 草堂春睡足,窗外日遲遲。 〔或問先生何所夢?予曰:仲尼之夢,是夢周公;孔明之夢,必是夢伊尹。〕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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