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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回 奪冀州袁尚爭鋒 決漳河許攸獻計(1)


  【君子觀于袁氏之亂,而信古來圖大事者,未有兄弟不協而能有濟者也。桃園兄弟,以異姓而如骨肉,固無論已;他如權之據吳,則有「汝不如我,我不如汝」之兄;操之開魏,則有「寧可無洪,不可無公」之弟:同心同德,是以能成帝業。彼袁氏者,紹與術既相左于前,譚與尚複相爭於後,各自矛盾,以貽敵人之利,豈不重可惜哉!

  善處人骨肉之間者,其惟王修乎!若執從父之見,則當以袁尚為嗣;若執立長之說,則當以袁譚為嗣。然使譚而能為泰伯,則尚可受之;譚而不能為泰伯,則尚不宜受之矣。使尚而能為叔齊,則譚可取之;尚而不能為叔齊,則譚不宜爭之矣。故審配之助弟以攻兄者,非也;郭圖之助兄以攻弟者,亦非也;惟王修之言,為金玉之論雲。

  甚矣,朋黨之為禍烈也!以袁氏觀之,初則眾謀士立党,後則兩公子亦立党。初則田豐、沮授為一黨,審配、郭圖為一黨;後則郭圖與審配又因譚、尚而分為二黨,於是逢紀黨審配,辛評又党郭圖。甚至審配之侄,背其叔而党其友,辛評之弟,背其兄而党其仇。然則謂袁氏之亡,亡於朋黨可也。

  曹操決漳河以淹冀州,與決泗水以淹下邳,前後兩篇大約相類。然用水于南境不奇,用水於北境為奇;淹下邳之計出於曹操之謀士不奇,淹冀州之策即出於袁氏之舊臣為奇。且下邳之淹,止一水耳;若淹冀州,則先遏一水,通一水以運糧,然後決一水以破敵,是有三水矣。下邳之水,所以報濮陽之火,兩家各用其一耳;若淹冀州,則先有卻韓猛、燒烏巢之火於前,而乃有通白溝、決漳河之水於後,是一家兼用其兩矣。

  侯成以獻酒被責而降曹,馮禮亦以飲酒被責而降曹。降曹同也,而一降于決水之後而不死,一降于決水之後而隨死,則大異。魏續為友人抱憤而獻門,審榮亦為友人抱憤而獻門。獻門同也,而呂布在城中而被執,袁尚在城外而未擒,則又異。就其極相類處,卻有極不相類處,若有特特犯之而又特特避之者,真是絕妙文章。

  觀烏巢之焚,令人追念易京樓之焚;觀審配之死,令人追念耿武、關紀之死。一冀州耳,韓忽變而為袁,袁忽變而為曹。其始也,馥失之,瓚爭之,而紹取之;其既也,譚失之,尚爭之,而操取之。興亡彈指,得喪轉盼,奪人者,曾幾何時而為人所奪。讀書至此,為之三歎。

  陳琳之檄,罵曹嵩,又罵曹騰,其罵也勝似殺矣。陶謙殺操之父,而操欲報仇;陳琳罵操之祖父,勝於殺操之祖父,而操不報仇,何也?曰:琳為袁紹而罵,則非琳罵之,而紹罵之也。紹為主而琳為從,不罪陳琳而歸罪於袁紹,猶之不罪張闓而歸罪於陶謙耳。雖然,使琳為曹操罵紹而為紹所獲,則紹必殺琳。紹不能為此度外之事,而操獨能為此度外之事,君子于此益識袁、曹之優劣矣。

  此回敘袁、曹相攻,各有三層轉變:袁尚始欲救譚,既而不救,終而複救;袁譚始欲降曹,既而合尚,終複降曹;曹操始攻冀州,既攻荊州,後複仍攻冀州。諸如此類,皆不測之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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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袁尚自斬史渙之後,自負其勇,不待袁譚等兵至,自引兵數萬出黎陽,與曹軍前隊相迎。張遼當先出馬,袁尚挺槍來戰,不三合,架隔遮攔不住,大敗而走。張遼乘勢掩殺,袁尚不能主張,急急引軍奔回冀州。袁紹聞袁尚敗回,又受了一驚,舊病復發,吐血數鬥,昏倒在地。〔尚之敗,袁紹實縱之;紹之死,袁尚實速之也。〕

  劉夫人慌救入臥內,病勢漸危。劉夫人急請審配、逢紀,直至袁紹榻前,商議後事。紹但以手指而不能言。劉夫人曰:「尚可繼後嗣否?」

  紹點頭。〔袁紹此時即不點頭,亦不容不立尚矣。〕

  審配便就榻前寫了遺囑。紹翻身大叫一聲,又吐血鬥餘而死。〔孫策死得磊磊落落,袁紹死得昏昏悶悶。〕

  後人有詩曰:

  累世公卿立大名,少年意氣自縱橫。
  空招俊傑三千客,漫有英雄百萬兵。
  羊質虎皮功不就,鳳毛雞膽事難成。
  更憐一種傷心處,家難徒延兩弟兄。

  袁紹既死,審配等主持喪事。劉夫人便將袁紹所愛寵妾五人,盡行殺害;〔妒性猖獗矣。〕又恐其陰魂於九泉之下再與紹相見,〔癡極,可發一笑!〕乃髡其發,刺其面,毀其屍:其妒惡如此。〔妒至於鬼,妒亦奇矣。妒其生,故欲其死;如又妒其死,則何不亦從之死耶?我為人,而人終不能防鬼;不若我亦為鬼,而鬼庶可以防鬼耳。〕

  袁尚恐寵妾家屬為害,並收而殺之。〔惠帝見人彘而泣,今袁尚助母為虐,毋乃太甚。〕

  審配、逢紀立袁尚為大司馬將軍,領冀、青、幽、並四州牧,遣書報喪。此時袁譚已發兵離青州,知父死,便與郭圖、辛評商議。圖曰:「主公不在冀州,審配、逢紀必立顯甫為主矣。當速行。」

  辛評曰:「審、逢二人必預定機謀。今若速往,必遭其禍。」

  袁譚曰:「若此當何如?」

  郭圖曰:「可屯兵城外,觀其動靜。某當親往察之。」

  譚依言。郭圖遂入冀州,見袁尚,禮畢,尚問:「兄何不至?」

  圖曰:「因抱病在軍中,不能相見。」〔尚既僭立,譚不奔喪;尚固不弟,譚亦不子。〕

  尚曰:「吾受父親遺命,立我為主,加兄為車騎將軍。目下曹軍壓境,請兄為前部,吾隨後便調兵接應也。」

  圖曰:「軍中無人商議良策,願乞審正南、逢元圖二人為輔。」〔郭圖索二謀士,欲去尚之左右手也。獨不思譚而謀尚,乃自去其手足耶!〕

  尚曰:「吾亦欲仗此二人早晚畫策,如何離得!」

  圖曰:「然則於二人內遣一人去,何如?」

  尚不得已,乃令二人拈鬮,拈著者便去。逢紀拈著,尚即命逢紀齎印綬,同郭圖赴袁譚軍中。紀隨圖至譚軍,見譚無病,心中不安,獻上印綬。譚大怒,欲斬逢紀。郭圖密諫曰:「今曹軍壓境,且只款留逢紀在此,以安尚心。待破曹之後,卻來爭冀州不遲。」

  譚從其言,實時拔寨起行,前至黎陽,與曹軍相抵。譚遣大將汪昭出戰,操遣徐晃迎敵。二將戰不數合,徐晃一刀斬汪昭于馬下。曹軍乘勢掩殺,譚軍大敗。譚收敗軍入黎陽,遣人求救于尚。〔原隰裒矣,兄弟求矣。〕

  尚與審配計議,只發兵五千餘人相助。曹操探知救軍已到,遣樂進、李典引兵於半路接著,兩頭圍住,盡殺之。〔救如無救。〕

  袁譚知尚止撥兵五千,又被半路坑殺,大怒,乃喚逢紀責駡。紀曰:「容某作書致主公,求其親自來救。」

  譚即令紀作書,遣人到冀州致袁尚,與審配共議。配曰:「郭圖多謀,前次不爭而去者,為曹軍在境也。今若破曹,必來爭冀州矣。不如不發救兵,借操之力以除之。」〔是何言語?〕

  尚從其言,不肯發兵。〔前止少發兵,後竟不發兵,計愈左矣。〕

  使者回報,譚大怒,立斬逢紀,〔譖田豐之報。〕議欲降曹。

  早有細作密報袁尚。尚與審配議曰:「使譚降曹,並力來攻,則冀州危矣。」

  乃留審配並大將蘇由固守冀州,自領大軍來黎陽救譚。〔第一次少發兵,第二次不發兵,第三次親自領:其反復無常,酷肖其父。〕

  尚問軍中:「誰敢為前部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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