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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回 戰官渡本初敗績 劫烏巢孟德燒糧(1)


  【當曹操攻呂布之時,袁紹可以全師襲許都而不襲,一失也。當曹操攻劉備之時,袁紹又可以全師襲許都而不襲,是再失也。迨呂布已滅,劉備已敗,然後爭之,斯已晚矣。然苟能以全師屯官渡而拒其前,以偏師襲許都而斷其後,未嘗不可以取勝,而紹又不為,是三失也。既已失之於始,諒不能得之於終,此田豐之所以知其必敗耳。

  項羽與高帝約割鴻溝以王,而高帝欲歸;若非張良勸之勿歸,楚、漢之勝負,未可知也。今袁紹與曹操相拒於官渡,而操以乏糧而欲歸;若非荀彧勸之勿歸,袁、曹之勝負,亦未可知也。讀書至此,正是大關目處。如布棋者,滿盤局勢,所爭只在一著而已。袁紹善疑,曹操亦善疑。然曹操之疑,荀彧決之而不疑,所以勝也;袁紹之疑,沮授決之而仍疑,許攸決之而愈疑,所以敗也。曹操疑所疑,亦能信所信。韓猛之糧,不疑其誘敵;許攸之來,不疑其詐降,所以勝也。袁紹疑所不當疑,又信所不當信。見曹操致荀彧之書,則疑其虛;見審配罪許攸之書,則信其實;聽許攸襲許都之語,則疑其詐;聽郭圖譖張郃之語,則信其真:所以敗也。一敗于白馬而顏良死,再敗於延津而文醜亡,猶小敗耳。至三敗,而七十萬大軍止存八百餘騎。前者「十勝」「十敗」之說,不於此大驗乎哉!

  凡用兵之法,以糧為重。然於己之糧,有棄之者矣;於人之糧,亦有棄之者矣。或兩軍相當,我棄我糧以誘敵,敵爭取我糧則必亂,敵亂則我勝,我勝則糧仍歸我,是棄未嘗棄也。或大敵猝至,我欲堅壁,堅壁則必清野,清野則必自焚其積,不焚則糧為敵資,焚之則敵無所取,是非棄我糧,實斷寇糧也。若夫糧之在敵,可劫則劫之,劫之而我因糧於敵,是敵糧皆我糧也。不可劫則焚之;劫之不盡,則我小受其利,而敵未必大損,焚之則敵之大損,即我之大利,是焚勝於劫也。總之以少攻多,以弱攻強,非用奇不能取勝。故高帝有給漢糧之蕭何,不可無燒楚糧之彭越。曹操有能應糧之荀彧,不可無請燒糧之許攸。

  高帝踞床跣足而見英布,是過為傲慢,以挫其氣;曹操披衣跣足而迎許攸,是過為殷勤,以悅其心。一則善駕馭,一則善結納。其術不同,而其能用人則同也。光武焚書以安反側,是恕之于人心既定之後;曹操焚書以靖眾疑,是忍之于人心未定之時。一則有度量,一則有權謀。其事同,而其所以用心不同也。帝王有帝王氣象,奸雄有奸雄心事,真是好看。

  袁紹兵多,可分之以襲許昌;曹操兵少,安能分之以襲鄴郡,並取黎陽乎?故許攸之獻計袁紹,是欲以實計破曹操,使曹操不及知之;荀攸之獻計曹操,是欲以虛聲恐袁紹,正欲使袁紹知之。此兵家虛虛實實之大不同者。《三國》一書,直可作《武經七書》讀。

  韓信、陳平,初皆在楚,而項羽驅之入漢;許攸、張郃,初皆事袁,而本初驅之歸曹。良可歎也。其驅之不動者,在楚唯有範增,在袁惟有沮授而已。嗚呼,如增、如授,能有幾人哉!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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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袁紹興兵望官渡進發。夏侯惇發書告急。曹操起軍七萬,前往迎敵,留荀彧守許都。紹兵臨發,田豐從獄中上書諫曰:「今且宜靜守以待天時,不可妄興大兵,恐有不利。」〔田豐第一次請緩戰,第二次請急戰,今第三、第四次皆請勿戰,確有斟酌。〕

  逢紀譖曰:「主公興仁義之師,田豐何得出此不祥之語!」

  紹因怒,欲斬田豐。〔沒主意。〕

  眾官告免。紹恨曰:「待吾破了曹操,明正其罪!」〔若破了曹操,倒未必殺。正與後文反照。〕

  遂催軍進發,旌旗遍野,刀劍如林。行至陽武,下定寨柵。沮授曰:「我軍雖眾,而勇猛不及彼軍;彼軍雖精,而糧草不如我軍。彼軍無糧,利在急戰;我軍有糧,宜且緩守。若能曠以日月,則彼軍不戰自敗矣。」〔知彼知我。此即賈詡勸李傕拒馬騰之計也。〕

  紹怒曰:「田豐慢我軍心,吾回日必斬之。汝安敢又如此!」

  叱左右:「將沮授鎖禁軍中,待我破曹之後,與田豐一體治罪!」〔田豐意在不戰,沮授意在緩戰。不戰但可免敗,緩戰實可致勝。乃皆不見用而反見罪,惜哉!〕

  於是下令,將大軍七十萬,東西南北,周圍安營,連絡九十餘裡。

  細作探知虛實,報至官渡,曹軍新到,聞之皆懼。曹操與眾謀士商議。荀攸曰:「紹軍雖多,不足懼也。我軍俱精銳之士,無不一以當十。但利在急戰。若遷延日月,糧草不敷,事可憂矣。」〔所見與沮授同。此用而彼不用者,所遇之主異耳。〕

  操曰:「所言正合吾意。」

  遂傳令軍將鼓噪而進。紹軍來迎,兩邊排成陣勢。審配撥弩手一萬,伏於兩翼;弓箭手五千,伏於門旗內:約炮響齊發。三通鼓罷,袁紹金盔金甲,錦袍玉帶,立馬陣前。左右排列著張郃、高覽、韓猛、淳于瓊等諸將,旌旗節鉞,甚是嚴整。曹陣上門旗開處,曹操出馬。許諸、張遼、徐晃、李典等,各持兵器,前後擁衛。〔前寫二人交戰,俱未親身對壘。此番方是大決雌雄。〕

  曹操以鞭指袁紹曰:「吾于天子之前,保奏你為大將軍,今何故謀反?」

  紹怒曰:「汝託名漢相,實為漢賊!惡罪彌天,甚于莽、卓,乃反誣人造反耶!」

  操曰:「吾今奉詔討汝!」

  紹曰:「吾奉衣帶詔討賊!」〔只此七字,抵得一篇陳琳檄文。〕

  操怒,使張遼出戰。張邰躍馬來迎。二將鬥了四五十合,不分勝負,曹操見了暗暗稱奇。〔為後收用張郃伏筆。〕

  許褚揮刀縱馬,直出助戰,高覽挺槍接住。四員將捉對兒廝殺。曹操令夏侯惇、曹洪,各引三千軍,齊沖彼陣。審配見曹軍來沖陣,便令放起號炮:兩下萬弩併發,中軍內弓箭手一齊擁出陣前亂射。〔袁軍慣以箭取勝,此北人長技也。〕

  曹軍如何抵敵,望南急走。袁紹驅兵掩殺,曹軍大敗,盡退至官渡。

  袁紹移軍逼近官渡下寨。審配曰:「今可撥兵十萬守官渡,就曹操寨前築起土山,令軍人下視寨中放箭。操若棄此而去,吾得此隘口,許昌可破矣。」〔亦是好計。〕

  紹從之,於各寨內選精壯軍人,用鐵鍬土擔,齊來曹操寨邊壘土成山。曹營內見袁軍堆築土山,欲待出去衝突,被審配弓弩手當住咽喉要路,不能前進。十日之內,築成土山五十餘座,上立高櫓,分撥弓弩手於其上射箭。曹軍大懼,皆頂著遮箭牌守禦。土山上一聲梆子響處,箭下如雨,〔前之箭自北而南,今之箭則自上而下。〕

  曹軍皆蒙楯伏地,袁軍呐喊而笑。〔呐喊與笑相連,此等軍聲從來未有。〕

  曹操見軍慌亂,集眾謀士問計。劉曄進曰:「可作發石車以破之。」〔以石禦箭,妙計。〕

  操令曄進車式,連夜造發石車數百乘,分佈營牆內,正對著土山上雲梯,候弓箭手射箭時,營內一齊拽動石車,炮石飛空,往上亂打。人無躲處,弓箭手死者無數。袁軍皆號其車為「霹靂車」,〔箭自上而下,則謂之雨;石自下而上,則謂之雷。雨從天降,雷自地起。〕

  由是袁軍不敢登高射箭。審配又獻一計:令軍人用鐵鍬暗打地道,直透曹營內,號為「掘子軍」。〔霹靂車是震,為雷;掘子軍又是坤,為地矣。〕

  曹兵望見袁軍於山後掘土坑,報知曹操,操又問計于劉曄。曄曰:「此袁軍不能攻明而攻暗,發掘伏道,欲從地下透營而入耳。」〔不能自上而下,又將自下而上。〕

  操曰:「何以禦之?」

  曄曰:「可繞營掘長塹,則彼伏道無用也。」〔兵在山上,禦之以石;兵在地中,禦之以水,計更妙。〕

  操連夜差軍掘塹。袁軍掘伏道到塹邊,果不能入,空費軍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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