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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回 袁曹各起馬步三軍 關張共擒王劉二將(1)


  【薦劉備者公孫瓚也,殺公孫瓚者袁紹也,歸袁紹者袁術也,攻袁術者劉備也。然則欲使袁紹救劉備,不獨劉備意中以為必無之事,即讀者意中亦以為必無之事矣。乃劉備偏往求之,袁紹偏肯救之。操之與備,合而忽離;紹之與備,離而忽合。讀其前回,更不料有後回。事之變,文之幻,真令讀者夢亦夢不到也。

  陳登欲求援兵,試掩卷猜之,必以為求于馬騰矣;乃舍馬騰而求袁紹,何也?曰:馬騰雖同受衣帶詔,而徐州之發使於西涼也遠,冀州之進兵于許都也近。且馬騰勢小,袁紹勢大,舍其遠者小者,求其大者近者,亦是英雄見識。

  玄德之求袁紹也,以鄭玄為之介紹,而首回敘述玄德生平,早有「師事鄭玄」一語遙遙伏線。且鄭玄、盧植俱為玄德所師,而盧植詳見前文,鄭玄直至此處方才出現。一先一後,參差錯落,極敘事筆法之妙。況又于關公斬將之後,袁紹興兵之前,忽然夾敘馬氏歌姬、鄭家詩婢一段風流文字,真如霹靂火中偶雜一片清冷雲也。

  曹操十勝、袁紹十敗之說,於第十八回中見之,竊謂繼此以後,必敘袁、曹交鋒之事。乃隔著數回,直至斯篇,方始起兵相持,而猶未交鋒也。各各奮勇而來,各各解散而去,虎頭蛇尾,可發一笑。只因袁紹性格,不出謀士料中;遂使《三國》文字,竟出今人意外。

  或疑操見檄必怒,似宜增病,而病反因之而愈,其故何也?曰:此與「聞許劭之言而大喜」同一意也。人莫能識其奸雄,而有人能識之,彼亦自以為知己;人莫能斥其罪惡,而有人焉能斥之,彼亦自以為快心。今有諛人者,諛得不著痛癢,受謏者必不樂;然則罵人者罵得切中要害,受罵者豈不覺爽乎!武曌見駱賓王檄,歎曰:「有如此才而不用,宰相之過也。」

  使武曌見檄而怒駡賓王,便不成武曌;使曹操見檄而怒駡陳琳,便不成曹操矣。事之成敗不足論,而文人之筆千古常伸。袁本初雖不能勝曹操,徐敬業雖不能除武曌,而陳琳、賓王之文,至今膾炙人口,即謂曹操已為陳琳所殺、武曌已為賓王所誅可也。吾所惜者,賓王數武曌之惡已盡;陳琳數曹操之惡未盡。蓋陳琳草檄之時,董妃尚未死,伏後尚未弒,董承等七人及融、耿紀等尚未遇害,故數操之惡,止數得一半耳。然而操已聞而汗下矣。若使于董妃既死、伏後既弒、董孔諸人既遇害之後,再邀陳琳之筆以罵之,其痛快又當何如哉!

  當劉備立公孫瓚背後之時,劉岱固儼然座上一諸侯也。孰意今日乃俯首而為曹操爪牙,又被關、張提起放倒,呼來喝去,直如小兒,豈不可恥之甚乎?今之居上座者,切宜仔細,慎勿為立人背後者所竊笑也。

  玄德獲岱、忠二人而不殺,尚欲留為講和之地;其與袁紹之頓兵河朔、遷延不進,毋乃同耶?曰:否。紹之力足以戰,而不戰;備之力不足以戰,故不欲戰。袁紹性慢,是無主意;劉備性慢,是有斟酌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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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陳登獻計于玄德曰:「曹操所懼者袁紹。紹虎踞冀、青、幽、並諸郡,帶甲百萬,文官武將極多。今何不寫書,遣人到彼求救?」〔回想盤河一戰,則此番求紹似乎極難,乃陳登偏計及此,奇絕。〕

  玄德曰:「紹向與我未通往來,今又新破其弟,安肯相助?」

  登曰:「此間有一人,與袁紹三世通家。若得其一書致紹,紹必來相助。」〔奇絕,此何人耶?〕

  玄德問何人。

  登曰:「此人乃公平日所折節敬禮者,何故忘之?」〔奇絕,此何人耶?〕

  玄德猛省曰:「莫非鄭康成先生乎?」〔不用陳登說出,卻用玄德想出。〕

  登笑曰:「然也。」

  原來鄭康成名玄,好學多才,嘗受業于馬融。融每當講學,必設絳帳,前聚生徒,後陳聲妓,侍女環列左右。玄聽講三年,目不邪視,〔風流先生,偏有此道學門生。〕融甚奇之。及學成而歸。融歎曰:「得我學之秘者,惟鄭玄一人耳!」

  玄家中侍婢,俱通《毛詩》。一婢嘗忤玄意,玄命長跪階前,一婢戲謂之曰:「『胡為乎泥中?』」

  此婢應聲曰:「『薄言往愬,逢彼之怒。』」其風雅如此。〔道學主人,偏有此風流侍婢。或曰:先生有歌姬,弟子亦有詩婢,是先生風流,弟子亦風流也。予笑謂:不然。有如此婢,而忍使其跪於泥中,是道學不是風流。○忙中夾敘此一段閑文,趣甚。〕

  桓帝朝,玄官至尚書。後因十常侍之亂,棄官歸田,居於徐州。〔補應前文。〕

  玄德在涿郡時,已曾師事之,〔與第一回中照應,又如千丈遊絲,至此一落。〕及為徐州牧,時時造廬請教,敬禮特甚。〔玄德初到徐州時事,卻從此處補出。〕

  當下玄德想出此人,大喜,便同陳登親至鄭玄家中,求其作書。玄慨然依允,寫書一封,付與玄德。玄德便差孫乾,星夜齎往袁紹處投遞。

  紹覽畢,自忖曰:「玄德攻滅吾弟,本不當相助;但重以鄭尚書之命,不得不往救之。」〔袁、劉素不相親,卻用鄭玄聯絡之,事出意外。〕

  遂聚文武官商議興兵伐曹操。謀士田豐曰:「兵起連年,百姓疲弊,倉稟無積,不可復興大軍。宜先遣人獻捷天子,〔獻滅公孫瓚之捷也。〕

  若不得通,乃表稱曹操隔我王路,然後提兵屯黎陽,更于河內增益舟楫、繕置軍器,分遣精兵屯紮邊鄙。三年之中,大事可定也。」〔一個不要興兵,是意在緩戰。〕

  謀士審配曰:「不然。以明公之神武,撫河朔之強盛,興兵討曹賊,易如反掌。何必遷延日月?」〔一個要興兵,是以勢言,意在速戰。〕

  謀士沮授曰:「制勝之策,不在強盛。曹操法令既行,士卒精練,比公孫瓚坐受困者不同。〔提照公孫瓚一句,應前文。〕今棄獻捷良策,而興無名之兵,竊為明公不取。」〔又一個不要興兵,是在不戰。〕

  謀士郭圖曰:「非也。兵加曹操,豈曰無名?公正當及時早定大業。願從鄭尚書之言,與劉備共仗大義,剿滅曹賊,上合天意,下合民情,實為幸甚!」〔又一個要興兵,是以理言,意在宜戰。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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