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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 呂奉先射戟轅門 曹孟德師敗淯水(1)


  【操欲殺布,而備出書以示布;術欲攻備,而布亦射戟以救備:相報之道也。操因備之不殺布,而使構怨於術;術因布之不攻備,而遂求婚於布:相取之謀也。以相報之道言之,布在玄德度內;以相取之謀論之,術亦在孟德算中。

  嘗縱觀春秋時事,婚姻每為敵國。辰嬴在晉,而秦嘗伐晉。穆姬在秦,而晉嘗絕秦。況呂布不有其父,何有其婿;袁術不有其同族之兄,何有於異姓之戚:安在疏不間親耶?或解之曰:天下盡有于父母則背之、於兒女則昵之者,于兄弟則背之、于外戚則親之者。人情顛倒,往往如是。此固陳宮之所必欲勸,而陳珪之所必欲爭耳。

  毛遂對楚王曰:「合縱為楚,非為趙。」

  呂布恐袁術取小沛,則徐州危,其勸和也為己,非為備也。張儀勸楚絕齊歡,而楚遂為秦所弱。陳珪恐袁、呂之交合,則不利於劉,亦不利於曹,其勸絕也,亦為劉、為曹,而非為布也。惟布本不為備,故奪馬求和,便不許備。而射戟之時,口口為備,矜德色於備,一似助備無有如布者。珪不惟不為布,方父子同謀以圖布。而絕婚之謀,口口為布,諄諄愛布,一似效忠于布無有如珪者。《三國志》有《戰國策》之譎,而《戰國策》無《三國志》之巧,真絕世妙文哉!

  操之忌備,前既欲使呂布圖之,後又使袁術攻之,而決不肯自殺之者,要推惡人與別人做。蓋以其為人望所歸,而不欲使吾有害賢之名也。此等奸雄,奸到絕頂。傖父不解,讀書至此,失聲歎曰「曹操亦有好處」,此真為曹操所笑矣。

  董卓愛婦人,曹操亦愛婦人。乃卓死於布,而操不死于繡,何也?曰:卓之死,為失心腹猛將之心;操之不死,為得心腹猛將之助也。興亡成敗,止在能用人與否耳,豈在好色不好色哉!吳王不用子胥,雖無西施亦亡。吳王能用子胥,雖有西施何害?袁中郎先生作《靈岩記》曰:「先齊有好內之桓公,仲父雲無害霸;蜀宮無傾國之美人,劉禪竟為俘虜。」

  此千古風流妙論。

  摹寫典韋以死拒敵,淋漓痛快,令人讀之,凜凜有生氣。是篇中出色處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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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楊大將獻計,欲攻劉備。袁術曰:「計將安出?」

  大將曰:「劉備屯軍小沛,雖然易取,奈呂布虎踞徐州,前次許他金帛糧馬,至今未與,恐其助備。今當令人送與糧食,以結其心,〔前番是賒,今番是現。〕使其按兵不動,則劉備可擒。先擒劉備,後圖呂布,徐州可得也。」

  術喜,便具粟二十萬斛,令韓胤齎密書往見呂布。〔先送後講。〕

  呂布甚喜,〔賴物便怒,得物便喜,真如小兒。〕重待韓胤。胤回告袁術。術遂遣紀靈為大將,雷薄、陳蘭為副將,統兵數萬,進攻小沛。玄德聞知此信,聚眾商議。張飛要出戰。孫乾曰:「今小沛糧寡兵微,如何抵敵?可修書告急于呂布。」

  張飛曰:「那廝如何肯來?」

  玄德曰:「乾之言善。」

  遂修書與呂布。書略曰:

  伏自將軍垂念,令備於小沛容身,實拜雲天之德。今袁術欲報私仇,遣紀靈領兵到縣。亡在旦夕,非將軍莫能救。望驅一旅之師,以救倒懸之急,不勝幸甚!

  呂布看了書,與陳宮計議曰:「前者袁術送糧致書,蓋欲使我不救玄德也。今玄德又來求救。吾想玄德屯軍小沛,未必遂能為我害;若袁術並了玄德,則北連泰山諸將以圖我,我不能安枕矣。不若救玄德。」

  遂點兵起程。〔呂布從來沒有主張,獨此番大有定見。〕

  卻說紀靈起兵,長驅大進,已到沛縣東南,劄下營寨。晝列旌旗,遮映山川;夜設火鼓,震明天地。〔形容得聲勢。〕

  玄德縣中,止有五千餘人,也只得勉強出縣,佈陣安營。忽報呂布引兵,離縣一裡西南上劄下營寨。紀靈知呂布領兵來救劉備,急令人致書于呂布,責其無信。〔袁術先曾無信,今怪不得呂布。〕

  布笑曰:「我有一計,使袁、劉兩家都不怨我。」

  乃發使往紀靈、劉備寨中,請二人飲宴。〔此非飲宴時,豈欲以杯酒釋兵權耶?奇絕。〕

  玄德聞布相請,即便欲往。關、張曰:「兄長不可去。呂布必有異心。」

  玄德曰:「我待彼不薄,彼必不害我。」

  遂上馬而行。〔去得有膽。〕

  關、張隨往,到呂布寨中入見。布曰:「吾今特解公之危,〔且不明言解危之法,妙。〕異日得志,不可相忘。」〔與白門樓相照。〕

  玄德稱謝。布請玄德坐。關、張按劍立於背後。人報紀靈到,玄德大驚,欲避之,布曰:「吾特請你二人來會議,勿得生疑。」

  玄德未知其意,心下不安。紀靈下馬入寨,卻見玄德在帳上坐,大驚,抽身便回,〔同是一驚,紀靈尤甚。〕左右留之不住。呂布向前一把扯回,如提童稚。〔數萬之眾,而以童稚將之,關、張兵雖少,不足懼也。〕

  靈曰:「將軍欲殺紀靈耶?」〔此句著忙之極。〕

  布曰:「非也。」

  靈曰:「莫非殺大耳兒乎?」〔此句又過望之極。〕

  布曰:「亦非也。」

  靈曰:「然則為何?」

  布曰:「玄德與布,乃兄弟也。今為將軍所困,故來救之。」〔且不明言救之之法,妙。〕

  靈曰:「若此,則殺靈也?」〔此句更著忙得妙。〕

  布曰:「無有此理。布平生不好鬥,惟好解鬥。吾今為兩家解之。」〔極似今日訟師之言。〕

  靈曰:「請問解之之法?」〔未入門,先請問,情景逼真。〕

  布曰:「我有一法,從天所決。」〔且只含吐,不即說出,妙。〕

  乃拉靈入帳,與玄德相見。〔兩人不以兵戎相見,而以酒食,大奇。〕

  二人各懷疑忌。

  布乃居中坐,使靈居左,備居右,〔主居中而客居左右,是大阿哥身分。〕且教設宴行酒。〔今大阿哥慣要備酒替人和事,蓋有所覬覦於其間也。若呂布替玄德和事而不索謝,勝今之大阿哥多矣。〕

  酒行數巡,布曰:「你兩家看我面上,俱各罷兵。」〔開談且只如此。〕

  玄德無語。靈曰:「吾奉主公之命,提十萬之兵,專捉劉備,如何罷得?」

  張飛大怒,拔劍在手,叱曰:「吾雖兵少,覷汝輩如兒戲耳。〔呂布提之如童稚,則張飛覷之如兒戲矣。〕你比百萬黃巾何如?你敢傷我哥哥?」〔有玄德之無語,少不得張飛之發作。〕

  關公急止之曰:「且看呂將軍如何主意,那時各回營寨廝殺未遲。」〔有張公之發作,少不得關公之勸解。○做好做惡,自收自放,今之聽處事者,多用此法。〕

  呂布曰:「我請你兩家解鬥,須不教爾廝殺。」〔是和事人聲口。〕

  這邊紀靈不忿,那邊張飛只要廝殺。〔情景逼真。〕

  布大怒,教左右:「取我戟來!」

  布提畫戟在手,紀靈、玄德盡皆失色。〔本是解和,卻故作此驚人之筆。〕

  布曰:「我勸你兩家不要廝殺,盡在天命。」

  令左右接過畫戟,去轅門外遠遠插定。乃回顧紀靈、玄德曰:「轅門離中軍一百五十步。吾若一箭射中戟小枝,你兩家罷兵。〔方說出解之之法,妙。〕如射不中,你各自回營,安排廝殺。有不從吾言者,並力拒之。」〔魯仲連聊城一矢,難為了燕將,只為得一邊;不若呂奉先轅門一箭,卻不難為紀靈,是兩邊都為。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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