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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回 比武藝公子傷身 毀廳堂英雄討債(2)


  一日,毛二鬍子向陳正公道:「我昨日聽得一個朋友說:這裡胭脂巷有一位中書秦老爹要上北京補官,攢湊盤程,一時不得應手,情願七扣的短票,借一千兩銀子。我想這是極穩的主子,又三個月內必還。老哥買絲餘下的那一項,湊起來還有二百多兩,何不秤出二百一十兩借給他?三個月就拿回三百兩,這不比做絲的利錢還大些?老哥如不見信,我另外寫一張包管給你。他那中間人,我都熟識,絲毫不得走作的。」陳正公依言借了出去。到三個月上,毛二鬍子替他把這一筆銀子討回,銀色又足,平子又好,陳正公滿心歡喜。

  又一日,毛二鬍子向陳正公道:「我昨日會見一個朋友,是個賣人參的客人。他說:國公府裡徐九老爺有個表兄陳四老爺拿了他斤把人參,而今他要回蘇州去,陳四老爺一時銀子不湊手,就托他情願對扣借一百銀子還他,限兩個月拿二百銀子取回紙筆,也是一宗極穩的道路。」陳正公又拿出一百銀子交與毛二鬍子借出去。兩個月討回,足足二百兩,兌一兌還余了三錢,把個陳正公歡喜的要不得。

  那陳蝦子被毛二鬍子一味朝死裡算,弄的他酒也沒得吃,肉也沒得吃,恨如頭醋。趁空向陳正公說道:「阿叔在這裡賣絲,爽利該把銀子交與行主人做絲。揀頭水好絲買了,就當在典鋪裡;當出銀子,又趕著買絲;買了又當著。當鋪的利錢微薄,像這樣套了去,一千兩本錢可以做得二千兩的生意,難道倒不好?為甚麼信毛二老爹的話,放起債來?放債到底是個不穩妥的事。像這樣掛起來,幾時才得回去?」陳正公道:「不妨。再過幾日,收拾收拾也就可以回去了。」

  那一日,毛二鬍子接到家信,看完了,咂嘴弄唇,只管獨自坐著躊躇。除正公問道:「府上有何事?為甚出神?」毛二鬍子道:「不相干,這事不好向你說的。」陳正公再三要問。毛二鬍子道:「小兒寄信來說:我東頭街上談家當鋪折了本,要倒與人。現在有半樓貨,值得一千六百兩。他而今事急了,只要一千兩就出脫了。我想:我的小典裡,若把他這貨倒過來,倒是宗好生意。可惜而今運不動,掣不出本錢來。」陳正公道:「你何不同人合火倒了過來?」毛二鬍子道:「我也想來。若是同人合火,領了人的本錢,他只要一分八厘行息,我還有幾厘的利錢。他若是要二分開外,我就是『羊肉不曾吃,空惹一身膻』。倒不如不幹這把刀兒了!」

  陳正公道:「呆子!你為甚不和我商量?我家裡還有幾兩銀子,借給你跳起來就是了。還怕你騙了我的!」毛二鬍子道:「罷!罷!老哥,生意事拿不穩,設或將來虧折了,不彀還你,那時叫我拿甚麼臉來見你?」陳正公見他如此至誠,一心一意要把銀子借與他。說道:「老哥,我和你從長商議。我這銀子,你拿去倒了他家貨來,我也不要你的大利錢,你只每月給我一個二分行息,多的利錢都是你的,將來陸續還我。縱然有些長短,我和你相好,難道還怪你不成?」

  毛二鬍子道:「既承老哥美意,只是這裡邊也要有一個人做個中見,寫一張切切實實的借券,交與你執著,才有個憑據,你才放心。那有我兩個人私相授受的呢?」陳正公道:「我知道老哥不是那樣人,並無甚不放心處,不但中人不必,連紙筆也不要,總以信行為主罷了。」當下陳正公瞞著陳蝦子,把行笥中餘剩下以及討回來的銀子,湊了一千兩,封的好好的,交與毛二鬍子,道:「我已經帶來的絲,等行主人代賣。這銀子本打算回湖州再買一回絲,而今且交與老哥,先回去做那件事。我在此再等數日,也就回去了。」毛二鬍子謝了,收起銀子,次日上船,回嘉興去了。

  又過了幾天,陳正公把賣絲的銀收齊全了,辭了行主人,帶著陳蝦子,搭船回家,順便到嘉興上岸,看看毛鬍子。那毛鬍子的小當鋪開在西街上。一路問了去,只見小小門面三間,一層看牆;進了看牆門,院子上面三間廳房,安著櫃檯,幾個朝奉在裡面做生意,陳正公問道:「這可是毛二爺的當鋪?」櫃裡朝奉道:「尊駕貴姓?」

  陳正公道:「我叫做陳正公,從南京來,要會會毛二爺。」朝奉道:「且請裡面坐。」後一層便是堆貨的樓。陳正公進來,坐在樓底下,小朝奉送上一杯茶來,吃著,問道:「毛二哥在家麼?」朝奉道:「這鋪子原是毛二爺起頭開的,而今已經倒與汪敝東了。」陳正公吃了一驚,道:「他前日可曾來?」朝奉道:「這也不是他的店了,他還來做甚麼!」陳正公道:「他而今那裡去了?」朝奉道:「他的腳步散散的,知他是到南京去北京去了!」陳正公聽了這些話,驢頭不對馬嘴,急了一身的臭汗。同陳蝦子回到船上,趕到了家。

  次日清早,有人來敲門,開門一看,是鳳四老爹,邀進客座,說了些久違想念的話,因說道:「承假一項,久應奉還,無奈近日又被一個人負騙,竟無法可施。」鳳四老爹問其緣故。陳正公細細說了一遍。鳳四老爹道:「這個不妨,我有道理。明日我同秦二老爺回南京,你先在嘉興等著我,我包你討回,一文也不少,何如?」陳正公道:「若果如此,重重奉謝老爹。」

  鳳四老爹道:「要謝的話,不必再提。」別過,回到下處,把這些話告訴秦二侉子。二侉子道:「四老爹的生意又上門了。這是你最喜做的事。」一面叫家人打發房錢,收拾行李,到斷河頭上了船。將到嘉興,秦二侉子道:「我也跟你去瞧熱鬧。」同鳳四老爹上岸,一直找到毛家當鋪,只見陳正公在他店裡吵哩。鳳四老爹兩步做一步,闖進他看牆門,高聲嚷道:「姓毛的在家不在家?陳家的銀子到底還不還?」那櫃檯裡朝奉正待出來答話,只見他兩手扳著看牆門,把身子往後一掙,那垛看牆就拉拉雜雜卸下半堵。秦二侉子正要進來看,幾乎把頭打了。那些朝奉和取當的看了,都目瞪口呆。鳳四老爹轉身走上廳來,背靠著他櫃檯外柱子,大叫道:「你們要命的快些走出去!」說著,把兩手背剪著,把身子一扭,那條柱子就離地歪在半邊,那一架廳簷,就塌了半個,磚頭瓦片,紛紛的打下來,灰土飛在半天裡。還虧朝奉們跑的快,不曾傷了性命。那時街上人聽見裡面倒的房子響,門口看的人都擠滿了。

  毛二鬍子見不是事,只得從裡面走出來。鳳四老爹一頭的灰,越發精神抖抖,走進樓底下,靠著他的庭柱。眾人一齊上前軟求。毛二鬍子自認不是,情願把這一筆賬本利清還,只求鳳四老爹不要動手。鳳四老爹大笑道:「諒你有多大的個巢窩!不彀我一頓飯時,都拆成平地!」這時秦二侉子同陳正公都到樓下坐著。秦二侉子說道:「這件事,原是毛兄的不是。你以為沒有中人借券,打不起官司,告不起狀,就可以白騙他的。可知道『不怕該債的精窮,只怕討債的英雄』!你而今遇著鳳四哥,還怕賴到那裡去!」

  那毛二鬍子無計可施,只得將本和利一平兌還,才完了這件橫事。 陳正公得了銀子,送秦二侉子、鳳四老爹二位上船。彼此洗了臉,拿出兩封一百兩銀子,謝鳳四老爹。鳳四老爹笑道:「這不過是我一時高興,那裡要你謝我!留下五十兩,以清前帳。這五十兩,你還拿回去。」陳正公謝了又謝,拿著銀子,辭別二位,另上小船去了。

  鳳四老爹同秦二侉子說說笑笑,不日到了南京,各自回家。過了兩天,鳳四老爹到胭脂巷候秦中書。他門上人回道:「老爺近來同一位太平府的陳四老爺鎮日在來賓樓張家鬧,總也不回家。」後來鳳四老爹會著,勸他不要做這些事,又恰好京裡有人寄信來,說他補缺將近,秦中書也就收拾行裝進京。那來賓樓只剩得一個陳四老爺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

  國公府內,同飛玩雪之觴;來賓樓中,忽訝深宵之夢。

  畢竟怎樣一個來賓樓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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