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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回 公子妓院說科場 家人苗疆報信息(2)


  次日,叫了一隻大船上南京。六老爺也送上船,回去了。大爺、二爺在船上閒談著進場的熱鬧處;二爺道:「今年該是個甚麼表題?」大爺道:「我猜沒有別的,去年老人家在貴州征服了一洞苗子,一定是這個表題。」二爺道:「這表題要在貴州出。」大爺道:「如此,只得求賢、免錢糧兩個題,其餘沒有了。」一路說著,就到了南京。管家尤鬍子接著,把行李搬到釣魚巷住下。大爺、二爺走進了門,轉過二層廳後,一個旁門進去,卻是三間倒坐的河廳,收拾的到也清爽。兩人坐定,看見河對面一帶河房,也有朱紅的欄杆,也有綠油的窗槅,也有斑竹的簾子,裡面都下著各處的秀才,在那裡哼哼唧唧的念文章。

  大爺、二爺才住下,便催著尤鬍子去買兩頂新方巾;考籃、銅銚、號頂、門簾、火爐、燭臺、燭剪、卷袋,每樣兩件;趕著到鷲峰寺寫卷頭、交卷;又料理場食:月餅、蜜橙糕、蓮米、圓眼肉、人參、炒米、醬瓜、生薑、板鴨。大爺又和二爺說:「把貴州帶來的『阿魏』帶些進去,恐怕在裡頭寫錯了字著急。」足足料理了一天,才得停妥。大爺、二爺又自己細細一件件的查點,說道:「功名事大,不可草草!」

  到初八早上,把這兩頂舊頭巾叫兩個小子戴在頭上,抱著籃子到貢院前伺侯。一路打從淮清橋過,那趕搶攤的擺著紅紅綠綠的封面,都是蕭金鉉、諸葛天申、季恬逸、匡超人、馬純上、蘧駪夫選的時文。一直等到晚,儀征學的秀才點完了,才點他們。進了頭門,那兩個小廝到底不得進去。大爺、二爺,自己抱著籃子,背著行李,看見兩邊蘆柴堆火光一直亮到天上。大爺、二爺坐在地下,解懷脫腳。聽見裡面高聲喊道:「仔細搜檢!」大爺、二爺跟了這些人進去,到二門口接卷,進龍門歸號。初十日出來,累倒了,每人吃了一隻鴨子,眠了一天。三場已畢。到十六日,叫小廝拿了一個「都督府」的溜子,溜了一班戲子來謝神。

  少刻,看茶的到了。他是教門,自己有辦席的廚子,不用外雇。戲班子發了箱來,跟著一個拿燈籠的,拿著十幾個燈籠,寫著「三元班」。隨後一個人,後面帶著一個二漢,手裡拿著一個拜匣。到了寓處門首,向管家說了,傳將進去。大爺打開一看,原來是個手本,寫著:「門下鮑廷璽謹具喜燭雙輝,梨園一部,叩賀。」大爺知道他是個領班子的,叫了進來。鮑廷璽見過了大爺、二爺,說道:「門下在這裡領了一個小班,專伺候諸位老爺。昨日聽見兩位老爺要戲,故此特來伺候。」

  大爺見他為人有趣,留他一同坐著吃飯。過了一回,戲子來了,就在那河廳上面供了文昌帝君、關夫子的紙馬。兩人磕過頭,祭獻已畢。大爺、二爺、鮑廷璽共三人,坐了一席。鑼鼓響處,開場唱了四出嘗湯戲。天色已晚,點起十幾副明角燈來,照耀的滿堂雪亮。足足唱到三更鼓,整本已完。鮑廷璽道:「門下這幾個小孩子跑的馬到也還看得,叫他跑一出馬,替兩位老爺醒酒。」那小戲子一個個戴了貂裘,簪了雉羽,穿極新鮮的靠子,跑上場來,串了一個五花八門。大爺、二爺看了大喜。鮑廷璽道:「兩位老爺若不見棄,這孩子裡面揀兩個留在這裡伺侯。」

  大爺道:「他們這樣小孩子,曉得伺侯甚麼東西?有別的好頑的去處,帶我去走走。」鮑廷璽道:「這個容易。老爺,這對河就是葛來官家。他也是我掛名的徒弟。那年天長杜十七老爺在這裡湖亭大會,都是考過,榜上有名的。老爺明日到水襪巷,看著外科周先生的招牌,對門一個黑搶籬裡,就是他家了。」二爺道:「他家可有內眷?我也一同去走走。」鮑廷璽道:「現放著偌大的十二樓,二老爺為甚麼不去頑耍,倒要到他家去?少不得都是門下來奉陪。」說畢,戲已完了。鮑廷璽辭別去了。

  次日,大爺備了八把點銅壺、兩瓶山羊血、四端苗錦、六簍貢茶,叫人挑著,一直來到葛來官家。敲開了門,一個大腳三帶了進去。前面一進兩破三的廳,上頭左邊一個門,一條小巷子進去,河房倒在貼後。那葛來官身穿著夾紗的玉色長衫子,手裡拿著燕翎扇,一雙十指尖尖的手,憑在欄杆上乘涼;看見大爺進來,說道:「請坐。老爺是那裡來的?」大爺道:「昨日鮑師父說,來官你家最好看水,今日特來望望你。還有幾色菲人事,你權且收下。」家人挑了進來。來官看了,喜逐顏開,說道:「怎麼領老爺這些東西?」忙叫大腳三:「收了進去。你向相公娘說,擺酒出來。」大爺道:「我是教門,不用大葷。」

  來官道:「有新買的極大的揚州螃蟹,不知老爺用不用?」大爺道:「這是我們本地的東西,我是最歡喜。我家伯伯大老爺在高要帶了家信來,想的要不的,也不得一隻吃吃。」來官道:「太老爺是朝裡出仕的?」大爺道:「我家太老爺做著貴州的都督府。我是回來下場的。」說著,擺上酒來。對著那河裡煙霧迷離,兩岸人家都點上了燈火,行船的人往來不絕。這葛來官吃了幾杯酒,紅紅的臉,在燈燭影裡,擎著那纖纖玉手,只管勸湯大爺吃酒。大爺道:「我酒是夠了,倒用杯茶罷。」

  葛來官叫那大腳三把螃蟹殼同果碟都收了去,揩了桌子,拿出一把紫砂壺,烹了一壺梅片茶。兩人正吃到好處,忽聽見門外嚷成一片。葛來官走出大門,只見那外科周先生紅著臉,捵著肚子,在那裡嚷大腳三,說他倒了他家一門口的螃蟹殼子。葛來官才待上前和他講說,被他劈面一頓臭駡道:「你家住的是『海市蜃樓』,合該把螃蟹殼倒在你門口,為甚麼送在我家來?難道你上頭兩隻眼睛也撐大了?」彼此吵鬧,還是湯家的管家勸了進去。剛才坐下,那尤鬍子慌忙跑了進來道:「小的那裡不找尋大爺!卻在這裡!」大爺道:「你為甚事這樣慌張?」尤鬍子道:「二爺同那個姓鮑的走到東花園鷲峰寺旁邊一個人家吃茶,被幾個喇子囮著,把衣服都剝掉了!那姓鮑的嚇的老早走了。二爺關在他家,不得出來,急得要死!那間壁一個賣花的姚奶奶,說是他家姑老太,把住了門,那裡溜得脫!」

  大爺聽了,慌叫在寓處取了燈籠來,照著走到鷲峰寺間壁。那裡幾個喇子說:「我們好些時沒有大紅日子過了,不打他的醮水還打那個!」湯大爺雄赳赳的分開眾人,推開姚奶奶,一拳打掉了門。那二爺看見他哥來,兩步做一步,溜出來了。那些喇子還待要攔住他,看見大爺雄赳赳的,又打著「都督府」的燈籠,也就不敢惹他,各自都散了。兩人回到下處。

  過了二十多天,貢院前藍單取進墨漿去,知道就要揭曉。過了兩日,放出榜來,弟兄兩個都沒中。坐在下處,足足氣了七八天。領出落卷來,湯由三本,湯實三本,都三篇不曾看完。兩個人夥著大罵簾官、主考不通。正罵的興頭,貴州衙門的家人到了,遞上家信來。兩人拆開來看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

  桂林杏苑,空成魂夢之遊;虎鬥龍爭,又見戰征之事。

  畢竟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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