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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回 聖天子求賢問道 莊征君辭爵還家(2)


  莊征君獨自在門外徘徊,心裡懊悔道:「吉凶悔吝生乎動,我若坐在家裡,不出來走這一番,今日也不得受這一場虛驚!」又想道:「生死亦是常事,我到底義禮不深,故此害怕。」定了神,坐在車子上。一直等到天色大亮,那走的屍也倒了,一間屋裡,只橫著兩個屍首。莊征君感傷道:「這兩個老人家就窮苦到這個地步!我雖則在此一宿,我不殯葬他,誰人殯葬?」因叫小廝、車夫前去尋了一個市井,莊征君拿幾十兩銀子來買了棺木,市上雇了些人抬到這裡,把兩人殮了。又尋了一塊地,也是左近人家的,莊征君拿出銀子去買。買了,看著掩埋了這兩個老人家。掩埋已畢,莊征君買了些牲醴紙錢,又做了一篇文。莊征君灑淚祭奠了。一市上的人,都來羅拜在地下,謝莊征君。

  莊征君別了台兒莊,叫了一隻馬溜子船,船上頗可看書。不日來到揚州,在鈔關住了一日,要換江船回南京。次早才上了江船,只見岸上有二十多乘齊整轎子歇在岸上,都是兩淮總商來候莊征君,投進帖子來。莊征君因船中窄小,先請了十位上船來。內中幾位本家,也有稱叔公的,有稱尊兄的,有稱老叔的,作揖奉坐。那在坐第二位的就是蕭柏泉。眾鹽商都說是:「皇上要重用台翁,台翁不肯做官,真乃好品行!」

  蕭柏泉道:「晚生知道老先生的意思。老先生抱負大才,要從正途出身,不屑這征辟,今日回來,留待下科掄元。皇上既然知道,將來鼎甲可望。」莊征君笑道:「征辟大典,怎麼說不屑?若說掄元,來科一定是長兄。小弟堅臥煙霞,靜聽好音。」蕭柏泉道:「在此還見見院、道麼?」莊征君道:「弟歸心甚急,就要開船。」說罷,這十位作別上去了,又做兩次會了那十幾位。莊征君甚不耐煩。隨即是鹽院來拜,鹽道來拜,分司來拜,揚州府來拜,江都縣來拜,把莊征君鬧的急了,送了各官上去,叫作速開船。當晚總商湊齊六百銀子到船上送盤纏,那船已是去的遠了,趕不著,銀子拿了回去。

  莊征君遇著順風,到了燕子磯,自己歡喜道:「我今日複見江上佳麗了!」叫了一隻涼篷船,載了行李,一路蕩到漢西門。叫人挑著行李,步行到家,拜了祖先,與娘子相見,笑道:「我說多則三個月,少則兩個月便回來,今日如何?我不說謊麼?」娘子也笑了,當晚備酒洗塵。

  次早起來,才洗了臉,小廝進來稟道:「六合高大老爺來拜。」莊征君出去會。才會了回來,又是布政司來拜,應天府來拜,驛道來拜,上、江二縣來拜,本城鄉紳來拜,哄莊征君穿了靴又脫,脫了靴又穿。莊征君惱了,向娘子道:「我好沒來由!朝廷既把元武湖賜了我,我為甚麼住在這裡和這些人纏?我們作速搬到湖上去受用!」當下商議料理,和娘子連夜搬到元武湖去住。

  這湖是極寬闊的地方,和西湖也差不多大。左邊台城望見雞鳴寺。那湖中菱、藕、蓮、芡,每年出幾千石。湖內七十二隻打魚船,南京滿城每早賣的都是這湖魚。湖中間五座大洲:四座洲貯了圖籍;中間洲上,一所大花園,賜與莊征君住,有幾十間房子。園裡合抱的老樹,梅花、桃、李、芭蕉、桂、菊,四時不斷的花。又有一園的竹子,有數萬竿。園內軒窗四啟,看著湖光山色,真如仙境。門口系了一隻船,要往那邊,在湖裡渡了過去;若把這船收過,那邊飛也飛不過來。莊征君就住在花園。

  一日,同娘子憑欄看水,笑說道:「你看這些湖光山色!都是我們的了!我們日日可以遊玩,不像杜少卿要把尊壺帶了清涼山去看花!」閑著無事,又斟酌一樽酒,把杜少卿做的《詩說》,叫娘子坐在傍邊,念與他聽。念到有趣處,吃一大杯,彼此大笑。莊征君在湖中著實自在。

  忽一日,有人在那邊岸上叫船。這裡放船去渡了過來,莊征君迎了出去。那人進來拜見,便是盧信侯。莊征君大喜道:「途間一別,渴想到今。今日怎的到這裡?」盧信侯道:「昨日在尊府,今日我方到這裡。你原來在這裡做神仙,令我羨殺!」莊征君道:「此間與人世絕遠,雖非武陵,亦差不多。你且在此住些時,只怕再來就要迷路了。」當下備酒同飲。吃到三更時分,小廝走進來,慌忙說道:「中山王府裡發了幾百兵,有千把枝火把,把七十二隻魚船都拿了,渡過兵來,把花園團團圍住!」莊征君大驚。又有一個小廝進來道:「有一位總兵大老爺進廳上來了。」莊征君走了出去。那總兵見莊征君施禮。莊征君道:「不知捨下有甚麼事?」

  那總兵道:「與尊府不相干。」便附耳低言道:「因盧信侯家藏《高青邱文集》,乃是禁書,被人告發;京裡說這人有武勇,所以發兵來拿他。今日尾著他在大老爺這裡,所以來要這個人,不要使他知覺走了。」莊征君道:「總爺,找我罷了。我明日叫他自己投監,走了都在我。」那總兵聽見這話,道:「大老爺說了,有甚麼說。我便告辭。」莊征君送他出門,總兵號令一聲,那些兵一齊渡過河去了。盧信侯已聽見這事,道:「我是硬漢,難道肯走了帶累先生?我明日自投監去!」莊征君笑道:「你只去權坐幾天。不到一個月,包你出來,逍遙自在。」盧信侯投監去了。

  莊征君悄悄寫了十幾封書子,打發人進京去遍托朝裡大老,從部裡發出文書來,把盧信侯放了,反把那出首的人問了罪。盧信侯謝了莊征君,又留在花園住下。

  過兩日,又有兩個人在那邊叫渡船渡過湖來。莊征君迎出去,是遲衡山、杜少卿。莊征君歡喜道:「有趣!『正欲清談聞客至』。」邀在湖亭上去坐。遲衡山說要所訂泰伯祠的禮樂。莊征君留二位吃了一天的酒,將泰伯祠所行的禮樂商訂的端端正正,交與遲衡山拿去了。

  轉眼過了年。到二月半間,遲衡山約同馬純上、蘧駪夫、季葦蕭、蕭金鉉、金東崖,在杜少卿河房裡商議祭泰伯祠之事。眾人道:「卻是尋那一位做個主祭?」遲衡山道:「這所祭的是個大聖人,須得是個聖賢之徒來主祭,方為不愧。如今必須尋這一個人。」眾人道:「是那一位?」遲衡山迭著指頭,說出這個人來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

  千流萬派,同歸黃河之源;玉振金聲,盡入黃鐘之管。

  畢竟此人是誰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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