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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回 杜少卿平居豪舉 婁煥文臨去遺言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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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少卿道:「童生自會去考的,要我送怎的?」王鬍子道:「假使小的有兒子,少爺送去考,也沒有人敢說?」杜少卿道:「這也何消說!這學裡秀才,未見得好似奴才!」王鬍子道:「後門口張二爺,他那兒子讀書,少爺何不叫他考一考?」杜少卿道:「他可要考?」鬍子道:「他是個冒籍,不敢考。」杜少卿道:「你和他說,叫他去考。若有廩生多話,你就向那廩生說,是我叫他去考的。」王鬍子道:「是了。」應諾了去。 這幾日,婁太爺的病漸漸有些重起來了,杜少卿又換了醫生來看。在家心裡懮愁。 忽一日,臧三爺走來,立著說道:「你曉得有個新聞?縣裡王公壞了。昨晚摘了印,新官押著他就要出衙門,縣裡人都說他是個混帳官,不肯借房子給他住,在那裡急的要死!」杜少卿道:「而今怎樣了?」臧蓼齋道:「他昨晚還賴在衙門裡。明日再不出,就要討沒臉面!那個借屋與他住?只好搬在孤老院!」杜少卿道:「這話果然麼?」叫小廝叫王鬍子來,向王鬍子道:「你快到縣前向工房說,叫他進去稟王老爺,說王老爺沒有住處,請來我家花園裡住。他要房子甚急,你去!」王鬍子連忙去了。 臧蓼齋道:「你從前會也不肯會他,今日為甚麼自己借房子與他住?況且他這事有拖累,將來百姓要鬧他,不要把你花園都拆了!」杜少卿道:「先君有大功德在於鄉里,人人知道。就是我家藏了強盜,也是沒有人來我家的房子。這個老哥放心。至於這王公,他既知道仰慕我,就是一點造化了。我前日若去拜他,便是奉承本縣知縣;而今他官已壞了,又沒有房子住,我就該照應他。他聽見這話,一定就來。你在我這裡候他來,同他談談。」 說著,門上人進來稟道:「張二爺來了。」只見張俊民走進來,跪下磕頭。杜少卿道:「你又怎的?」張俊民道:「就是小兒要考的事,蒙少爺的恩典!」杜少卿道:「我已說過了。」張俊民道:「各位廩生先生聽見少爺吩咐,都沒的說,只要門下捐一百二十兩銀子修學。門下那裡捐的起?故此,又來求少爺商議。」杜少卿道:「只要一百二十兩?此外可還再要?」張俊民道:「不要了。」杜少卿道:「這容易,我替你出。你就寫一個願捐修學宮求入籍的呈子來。臧三哥,你替他送到學裡去,銀子在我這裡來取。」臧三爺道:「今日有事,明日我和你去罷。」張俊民謝過,去了。正迎著王鬍子飛跑來道:「王老爺來拜,已到門下轎了。」 杜少卿和臧蓼齋迎了出去。那王知縣紗帽便服,進來作揖再拜,說道:「久仰先生,不得一面。今弟在困厄之中,蒙先生慨然以尊齋相借,令弟感愧無地;所以先來謝過,再細細請教。恰好臧年兄也在此。」杜少卿道:「老父台,些小之事,不足介意。荒齋原是空閒,竟請搬過來便了。」臧蓼齋道:「門生正要同敝友來候老師,不想返勞老師先施。」王知縣道:「不敢,不敢。」打恭上轎而去。 杜少卿留下臧蓼齋,取出一百二十兩銀子來遞與他,叫他明日去做張家這件事。臧蓼齋帶著銀子去了。次日,王知縣搬進來住。又次日,張俊民備了一席酒送在杜府,請臧三爺同鮑師父陪。王鬍子私向鮑廷璽道:「你的話也該發動了。我在這裡算著,那話已有個完的意思;若再遇個人來求些去,你就沒賬了。你今晚開口。」 當下客到齊了,把席擺到廳旁書房裡,四人上席。張俊民先捧著一杯酒謝過了杜少卿,又斟酒作揖謝了臧三爺,入席坐下。席間談這許多事故。鮑廷璽道:「門下在這裡大半年了,看見少爺用銀子像淌水,連裁縫都是大捧拿了去;只有門下是七八個月的養在府裡白渾些酒肉吃吃,一個大錢也不見面。我想這樣幹蔑片也做不來,不如揩揩眼淚,別處去哭罷。門下明日告辭。」杜少卿道:「鮑師父,你也不曾向我說過,我曉得你甚麼心事?你有話,說不是?」 鮑廷璽忙斟一杯酒遞過來,說道:「門下父子兩個都是教戲班子過日,不幸父親死了。門下消折了本錢,不能替父親爭口氣;家裡有個老母親,又不能養活。門下是該死的人,除非少爺賞我個本錢,才可以回家養活母親。」杜少卿道:「你一個梨園中的人,卻有思念父親孝敬母親的念,這就可敬的狠了。我怎麼不幫你!」鮑廷璽站起來道:「難得少爺的恩典。」杜少卿道:「坐著,你要多少銀子?」鮑廷璽看見王鬍子站在底下,把眼望著王鬍子。王鬍子走上來道:「鮑師父,你這銀子要用的多哩,連叫班子,買行頭,怕不要五六百兩。少爺這裡沒有,只好將就弄幾十兩銀子給你過江,舞起幾個猴子來,你再跳。」杜少卿道:「幾十兩銀子不濟事。我竟給你一百兩銀子,你拿過去教班子。用完了,你再來和我說話。」鮑廷璽跪下來謝。杜少卿拉住道:「不然我還要多給你些銀子,──因我這婁太爺病重,要料理他的光景──我好打發你回去。」當晚臧張二人都贊杜少卿的慷慨。吃罷散了。 自此之後,婁太爺的病,一日重一日。那日,杜少卿坐在他眼前,婁太爺說道:「大相公,我從前挨著,只望病好,而今看這光景,病是不得好了,你要送我回家去!」杜少卿道:「我一日不曾盡得老伯的情,怎麼說要回家?」婁太爺道:「你又呆了!我是有子有孫的人,一生出門在外,今日自然要死在家裡。難道說你不留我?」杜少卿垂淚道:「這樣話,我就不留了。老伯的壽器是我備下的,如今用不著,是不好帶去了,另拿幾十兩銀子合具壽器。衣服、被褥,是做停當的,與老伯帶去。」 婁太爺道:「這棺木、衣服,我受你的。你不要又拿銀子給我家兒子,孫子。我在這三日內就要回去,坐不起來了,只好用床抬了去。你明日早上到令先尊太老爺神主前祝告,說婁太爺告辭回去了。我在你家三十年,是你令先尊一個知心的朋友。令先尊去後,大相公如此奉事我,我還有甚麼話?你的品行、文章,是當今第一人。你生的個小兒子,尤其不同,將來好好教訓他成個正經人物。但是你不會當家,不會相與朋友,這家業是斷然保不住的了!像你做這樣慷慨仗義的事,我心裡喜歡;只是也要看來說話的是個甚麼樣人。像你這樣做法,都是被人騙了去,沒人報答你的。雖說施恩不望報,卻也不可這般賢否不明。你相與這臧三爺、張俊民,都是沒良心的人。近來又添一個鮑廷璽。做戲的,有甚麼好人?你也要照顧他。若管家王鬍子,就更壞了!銀錢也是小事,我死之後,你父子兩人,事事學你令先尊的德行。德行若好,就沒有飯吃也不妨。你平生最相好的是你家慎卿相公;慎卿雖有才情,也不是甚麼厚道人。你只學你令先尊,將來斷不吃苦。你眼裡又沒有官長,又沒有本家,這本地方也難住。南京是個大邦,你的才情到那裡去,或者還遇著個知己,做出些事業來。這剩下的家私是靠不住的了!大相公,你聽信我言,我死也瞑目!」 杜少卿流淚道:「老伯的好話,我都知道了。」忙出來吩咐雇了兩班腳子,抬婁太爺過南京到陶紅鎮又拿出百十兩銀子來,付與婁太爺的兒子回去辦後事。第三日,送婁太爺起身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 京師池館,又看俊傑來遊;江北家鄉,不見英賢豪舉。 畢竟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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