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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回 天長縣同訪豪傑 賜書樓大醉高朋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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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少卿道:「是南京一位鮑朋友。」說罷,擺上席來,奉席坐下。韋四太爺首席,張俊民對坐,杜少卿主位,鮑廷璽坐在底下。斟上酒來,吃了一會。那肴饌都是自己家裡整治的,極其精潔。內中有陳過三年的火腿;半斤一個的竹蟹,都剝出來膾了蟹羹。眾人吃著,韋四太爺問張俊民道:「你這道誼,自然著實高明的。」 張俊民道:「『熟讀王叔和,不如臨症多。』不瞞太爺說,晚生在江湖上胡鬧,不曾讀過甚麼醫書,卻是看的症不少。近來蒙少爺的教訓,才曉得書是該念的。所以我有一個小兒,而今且不教他學醫,從先生讀著書,做了文章,就拿來給杜少爺看。少爺往常賞個批語,晚生也拿了家去讀熟了,學些文理。將來再過兩年,叫小兒出去考個府縣考,騙兩回粉湯包子吃,將來掛招牌,就可以稱儒醫。」 韋四太爺聽他說這話,哈哈大笑了。王鬍子又拿一個帖子進來,稟道:「北門汪鹽商家明日酧生日,請縣主老爺,請少爺去做陪客。說定要求少爺到席的。」杜少卿道:「你回他我家裡有客,不得到席。這人也可笑得緊!你要做這熱鬧事,不會請縣裡暴發的舉人進士陪?我那得工夫替人家陪官!」王鬍子應諾去了。 杜少卿向韋四太爺說:「老伯酒量極高的,當日同先君吃半夜;今日也要盡醉才好。」韋四太爺道:「正是。世兄,我有一句話,不好說。你這肴饌是精極的了,只是這酒是市買來的,身分有限。府上有一壇酒,今年該有八九年了,想是收著還在。」杜少卿道:「小侄竟不知道。」韋四太爺道:「你不知道,是你令先大人在江西到任的那一年,我送到船上,尊大人說:『我家裡埋下一壇酒,等我做了官回來,同你老痛飲。』我所以記得。你家裡去問。」張俊民笑說道:「這話,少爺真正該不知道。」杜少卿走了進去。韋四太爺道:「杜公子雖則年少,實算在我們這邊的豪傑。」張俊民道:「少爺為人好極。只是手太松些,不管甚麼人求著他,大捧的銀與人用。」鮑廷璽道:「便是門下從不曾見過像杜少爺這大方舉動的人。」 杜少卿走進去問娘子可曉得這壇酒,娘子說不知道;遍問這些家人、婆娘,都說不知道。後來問到邵老丫,邵老丫想起來道:「是有的。是老爺上任那年,做了一壇酒埋在那邊第七進房子後一間小屋裡,說是留著韋四太爺同吃的。這酒是二鬥糯米做出來的,二十斤釀;又對了二十斤燒酒,一點水也不攙。而今埋在地下足足有九年零七月了。這酒醉得死人的,弄出來,爺不要吃!」杜少爺道:「我知道了。」就叫邵老丫拿鑰匙開了酒房門,帶了兩個小廝進去,從地下取了出來,連壇抬到書房裡,叫道:「老伯,這酒尋出來了!」 韋四太爺和那兩個人都起身來看,說道:「是了!」打開壇頭,舀出一杯來,那酒和曲餬一般,堆在杯子裡,聞著噴鼻香。韋四太爺道:「有趣!這個不是別樣吃法。世兄,你再叫人在街上買十斤酒來攙一攙,方可吃得。今日已是吃不成了,就放在這裡,明日吃他一天。還是二位同享。」張俊民道:「自然來奉陪。」鮑廷璽道:「門下何等的人,也來吃太老爺遺下的好酒,這是門下的造化!」說罷,教加爵拿燈籠送張俊民回家去。鮑廷璽就在書房裡陪著韋四太爺歇宿。杜少卿候著韋四太爺睡下,方才進去了。 次日,鮑廷璽清晨起來,走到王胡子房裡去。加爵又和一個小廝在那裡坐著。王鬍子問加爵道:「韋四太爺可曾起來?」加爵道:「起來了,洗臉哩。」王鬍子又問那小廝道:「少爺可曾起來?」那小廝道:「少爺起來多時了,在婁太爺房裡看著弄藥。」王鬍子道:「我家這位少爺也出奇!一個婁老爹,不過是太老爺的門客罷了!他既害了病,不過送他幾兩銀子,打發他回去,為甚麼養在家裡,當做祖宗看待,還要一早一晚自己伏侍!」 那小廝道:「王叔,你還說這話哩!婁太爺吃的粥和菜,我們煨了,他兒子、孫子看過還不算,少爺還要自己看過了才送與婁太爺吃!人參銚子自放在奶奶房裡,奶奶自己煨人參,藥是不消說。一早一晚,少爺不得親自送人參,就是奶奶親自送人參與他吃。你要說這樣話,只好惹少爺一頓罵!」說著,門上人走進來道:「王叔,快進去說聲,臧三爺來了,坐在廳上要會少爺。」王鬍子叫那小廝道:「你婁老爹房裡去請少爺,我是不去問安!」鮑廷璽道:「這也是少爺的厚道處。」 那小廝進去請了少卿出來會臧三爺,作揖坐下。杜少卿道:「三哥,好幾日不見。你文會做的熱鬧?」臧三爺道:「正是。我聽見你門上說到遠客;……慎卿在南京,樂而忘返了。」杜少卿道:「是烏衣韋老伯在這裡。我今日請他,你就在這裡坐坐。我和你到書房裡去罷。」臧三爺道:「且坐著,我和你說話。縣裡王父母是我的老師,他在我跟前說了幾次,仰慕你的大才,我幾時同你去會會他。」 杜少卿道:「像這拜知縣做老師的事,只好讓三哥你們做。不要說先曾祖、先祖,就先君在日,這樣知縣不知見過多少!他果然仰慕我,他為甚麼不先來拜我,倒叫我拜他?況且倒運做秀才,見了本處知縣,就要稱他老師!王家這一宗灰堆裡的進士,他拜我做老師我還不要,我會他怎的?所以北門汪家今日請我去陪他,我也不去。」 臧三爺道:「正是為此。昨日汪家已向王老師說明是請你做陪客,王老師才肯到他家來,特為要會你。你若不去,王老師也掃興。況且你的客住在家裡,今日不陪,明日也可陪。不然,我就替你陪著客,你就到汪家走走。」杜少卿道:「三哥,不要倒熟話。你這位貴老師總不是甚麼尊賢愛才,不過想人拜門生受些禮物。他想著我!叫他把夢做醒些!況我家今日請客,煨的有七斤重的老鴨,尋出來的有九年半的陳酒。汪家沒有這樣好東西吃!不許多話!同我到書房裡去頑!」拉著就走。 臧三爺道:「站著!你亂怎的?這韋老先生不曾會過,也要寫個帖子。」杜少卿道:「這倒使得。」叫小廝拿筆硯帖子出來。臧三爺拿帖子寫了:「年家眷同學晚生臧荼」,先叫小廝拿帖子到書房裡,隨即同杜少卿進來。韋四太爺迎著房門,作揖坐下。那兩人先在那裡,一同坐下。韋四太爺問臧三爺:「尊字?」杜少卿道:「臧三哥尊字蓼齋,是小侄這學裡翹楚,同慎卿家兄也是同會的好友。」韋四太爺道:「久慕,久慕。」臧三爺道:「久仰老先生,幸遇。」張俊民是彼此認得的。臧蓼齋又問:「這位尊姓?」鮑廷璽道:「在下姓鮑,方才從南京回來的。」臧三爺道:「從南京來,可曾認得府上的慎卿先生?」鮑廷璽道:「十七老爺也是見過的。」 當下吃了早飯,韋四太爺就叫把這壇酒拿出來,兌上十斤新酒,就叫燒許多紅炭,堆在桂花樹邊,把酒罈頓在炭上。過一頓飯時,漸漸熱了。張俊民領著小廝,自己動手把六扇窗格盡行下了,把桌子抬到簷內。大家坐下。又備的一席新鮮菜。杜少卿叫小廝拿出一個金杯子來,又是四個玉杯,罎子裡舀出酒來吃。韋四太爺捧著金杯,吃一杯,贊一杯,說道:「好酒!」 吃了半日,王鬍子領著四個小廝,抬到一個箱子來。杜少卿問是甚麼。王鬍子道:「這是少爺與奶奶、大相公新做的秋衣一箱子。才做完了,送進來與少爺查件數。裁縫工錢已打發去了。」杜少卿道:「放在這裡,等我吃完了酒查。」才把箱子放下,只見那裁縫進來。王鬍子道:「楊裁縫回少爺的話。」 杜少卿道:「他又說甚麼?」站起身來,只見那裁縫走到天井裡,雙膝跪下,磕下頭去,放聲大哭。杜少卿大驚道:「楊司務!這是怎的?」楊裁縫道:「小的這些時在少爺家做工,今早領了工錢去,不想才過了一會,小的母親得個暴病死了。小的拿了工錢家去,不想到有這一變,把錢都還了柴米店裡,而今母親的棺材衣服,一件也沒有。沒奈何,只得再來求少爺借幾兩銀子與小的,小的慢慢做著工算。」杜少卿道:「你要多少銀子?」裁縫道:「小戶人家,怎敢望多,少爺若肯,多則六兩,少則四兩罷了。小的也要算著除工錢夠還。」 杜少卿慘然道:「我那裡要你還。你雖是小本生意,這父母身上大事,你也不可草草:將來就是終身之恨。幾兩銀子如何使得?至少也要買口十六兩銀子的棺材。衣服、雜費,共須二十金。我這幾日一個錢也沒有。──也罷,我這一箱衣服也可當得二十多兩銀子。王鬍子,你就拿去同楊司務當了,一總把與楊司務去用。」又道:「楊司務,這事你卻不可記在心裡,只當忘記了的。你不是拿了我的銀子去吃酒、賭錢。這母親身上大事。人孰無母?這是我該幫你的。」 楊裁縫同王鬍子抬著箱子,哭哭啼啼去了。杜少卿入席坐下。韋四太爺道:「世兄,這事真是難得!」鮑廷璽吐著舌道:「阿彌陀佛!天下那有這樣好人!」當下吃了一天酒。臧三爺酒量小,吃到下午就吐了,扶了回去。韋四太爺這幾個直吃到三更,把一壇酒都吃完了,方才散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 輕財好士,一鄉多濟友朋;月地花天,四海又聞豪傑。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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