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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回 認祖孫玉圃聯宗 愛交遊雪齋留客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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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搬得熱鬧,店主人向牛浦道:「你快些搭去!」牛浦掮著行李,走到船尾上,船家一把把他拉了上船,搖手叫他不要則聲,把他安在煙篷底下坐。牛浦見他們眾人把行李搬上了船,長隨在艙裡拿出「兩淮公務」的燈籠來掛在艙口;叫船家把爐銚拿出來,在船頭上生起火來,煨了一壺茶,送進艙去。天色已黑,點起燈籠來。四個長隨都到後船來辦盤子,爐子上頓酒。料理停當,都捧到中艙裡,點起一隻紅蠟燭來。牛浦偷眼在板縫裡張那人時,對了蠟燭,桌上擺著四盤菜,左手拿著酒杯,右手按著一本書在那裡點頭細看。看了一回,拿進飯去吃了。少頃,吹燈睡了。 牛浦也悄悄睡下。是夜東北風緊,三更時分,瀟瀟颯颯的下起細雨,那煙篷蘆席上,漏下水來。牛浦翻身打滾的睡不著。到五更天,只聽得艙裡叫道:「船家,為甚麼不開船?」船家道:「這大呆的頂頭風,前頭就是黃天蕩,昨晚一號幾十隻船都灣在這裡,那一個敢開?」 少停,天色大亮。船家燒起臉水,送進艙去,長隨們都到後艙來洗臉。候著他們洗完,也遞過一盆水與牛浦洗了。只見兩個長隨,打傘上岸去了;一個長隨,取了一隻金華火腿,在船邊上向著港裡洗。洗了一會,那兩個長隨買了一尾時魚,一隻燒鴨,一方肉,和些鮮筍、芹菜,一齊拿上船來。船家量米煮飯,幾個長隨過來收拾這幾樣肴饌。整治停當,裝做四大盤,又燙了一壺酒,捧進艙去與那人吃早飯。吃過,剩下的,四個長隨拿到船後板上,齊坐著吃了一會。吃畢,打抹船板乾淨,才是船家在煙篷底下取出一碟蘿蔔乾和一碗飯與牛浦吃。牛浦也吃了。 那雨雖略止了些,風卻不曾住。到晌午時分,那人把艙後開了一扇板,一眼看見牛浦,問道:「這是甚麼人?」船家陪著笑臉說道:「這是小的們帶的一分酒資。」那人道:「你這位少年何不進艙來坐坐?」牛浦得不得這一聲,連忙從後面鑽進艙來,便向那人作揖,下跪。那人舉手道:「船艙裡窄,不必行這個禮。你且坐下。」 牛浦道:「不敢拜問老先主尊姓?」那人道:「我麼,姓牛,名瑤,草字叫做玉圃。我本是徽州人。你姓甚麼?」牛浦道:「晚生也姓牛,祖籍本來也是新安。」牛玉圃不等他說完,便接著道:「你既然姓牛,五百年前是一家,我和你祖孫相稱罷。我們徽州人稱叔祖是叔公,你從今只叫我做叔公罷了。」 牛浦聽了這話,也覺愕然;因見他如此體面,不敢違拗,因問道:「叔公此番到揚有甚麼公事?」牛玉圃道:「我不瞞你說,我八橋的官也不知相與過多少。那個不要我到他衙門裡去?我是懶出門。而今在這東家萬雪齋家。也不是甚麼要緊的人,他圖我相與的官府多,有些聲勢,每年請我在這裡,送我幾百兩銀,留我代筆。代筆也只是個名色。我也不奈煩住在他家那個俗地方。我自在子午宮住。你如今既認了我,我自有用的著你處。」當下向船家說:「把他的行李拿進艙來,船錢也在我這裡算。」船家道:「老爺又認著了一個本家,要多賞小的們幾個酒錢哩。」 這日晚飯就在艙裡陪著牛玉圃吃。到夜風住,天已晴了。五更鼓已到儀征。進了黃泥灘,牛玉圃起來洗了臉,攜著牛浦上岸走走;走上岸,向牛浦道:「他們在船上收拾飯費事,這裡有個大觀樓。素菜甚好,我和你去吃素飯罷。」回頭吩咐船上道:「你們自料理吃早飯,我們往大觀樓吃飯就來。不要人跟隨了。」說著,到了大觀樓,上得樓梯,只見樓上先坐著一個戴方巾的人。那人見牛玉圃,嚇了一跳,說道:「原來是老弟!」牛玉圃道:「原來是老哥!」兩個平磕了頭。那人問:「此位是誰?」牛玉圃道:「這是舍侄孫。」向牛浦道:「你快過來叩見。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,常在大衙門裡共事的王義安老先生。快來叩見。」 牛浦行過了禮,分賓主坐下,牛浦坐在橫頭。走堂的搬上飯來,一碗炒麵筋,一碗膾腐皮,三人吃著。牛玉圃道:「我和你還是那年在齊大老爺衙門裡相別,直到而今。」王義安道:「那個齊大老爺?」牛玉圃道:「便是做九門提督的了。」王義安道:「齊大老爺待我兩個人是沒的說的了!」 正說得稠密,忽見樓梯上又走上兩個戴方巾的秀才來:前面一個穿一件繭紬直裰,胸前油了一塊;後面一個穿一件元色直裰,兩個袖子破的晃晃蕩蕩的,走了上來。兩個秀才一眼看見王義安,那穿繭紬的道:「這不是我們這裡豐家巷婊子家掌櫃的烏龜王義安!」那穿元色的道:「怎麼不是他?他怎麼敢戴了方巾在這裡胡鬧!」不由分說,走上去,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,劈臉就是一個大嘴巴,打的烏龜跪在地下磕頭如搗蒜,兩個秀才越發威風。牛玉圃走上去扯勸,被兩個秀才啐了一口,說道:「你一個衣冠中人,同這烏龜坐著一桌子吃飯!你不知道罷了;既知道,還要來替他勸鬧,連你也該死了!還不快走,在這裡討沒臉!」牛玉圃見這事不好,悄悄拉了牛浦,走下樓來,會了帳,急急走回去了。 這裡兩個秀才把烏龜打了個臭死。店裡人做好做歹,叫他認不是。兩個秀才總不肯住,要送他到官。落後打的烏龜急了,在腰間摸出三兩七錢碎銀子來,送與兩位相公做好看錢,才罷了,放他下去。 牛玉圃同牛浦上了船,開到揚州,一直攏了子午宮下處,道士出來接著,安放行李,當晚睡下。次日早晨,拿出一頂舊方巾和一件藍紬直裰來,遞與牛浦,道:「今日要同往東家萬雪齋先生家,你穿了這個衣帽去。」當下叫了兩乘轎子,兩人坐了,兩個長隨跟著,一個抱著氈包。一直來到河下,見一個大高門樓,有七八個朝奉坐在板凳上,中間夾著一個奶媽,坐著說閒話。轎子到了門首,兩人下轎,走了進去。那朝奉都是認得的,說道:「牛老爺回來了?請在書房坐。」 當下走進了一個虎座的門樓,過了磨磚的天井,到了廳上。舉頭一看,中間懸著一個大匾,金字是「慎思堂」三字;傍邊一行:「兩淮鹽運使司鹽運使荀玫書」。兩邊金箋對聯,寫:「讀書好,耕田好,學好便好;創業難,守成難,知難不難」。中間掛著一軸倪雲林的畫,書案上擺著一大塊不曾琢過的璞,十二張花梨椅子,左邊放著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鏡。從鏡子後邊走進去,兩扇門開了,鵝卵石砌成的地。循著塘沿走,一路的朱紅欄杆。走了進去,三間花廳。 隔子中間,懸著斑竹簾。有兩個小麼兒在那裡伺候,見兩個走來,揭開簾子,讓了進去。舉眼一看,裡而擺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,中間懸著一個白紙墨字小匾,是「課花摘句」四個字。兩人坐下吃了茶,那主人萬雪齋方從裡面走了出來,頭戴方巾,手搖金扇,身穿澄鄉繭紬直裰,腳下朱履,出來同牛玉圃作揖。牛玉圃叫過牛浦來見,說道:「這是舍侄孫。見過了老先生!」三人分賓主坐下,牛浦坐在下面。又捧出一道茶來吃了。萬雪齋道:「玉翁為甚麼在京耽擱這許多時?」 牛玉圃道:「只為我的名聲太大了,一到京,住在承恩寺,就有許多人來求。也有送斗方來的,也有送扇子來的,也有送冊頁來的,都要我寫字、做詩。還有那分了題,限了韻來要求教的。晝日晝夜,打發不清。才打發清了,國公府裡徐二公子,不知怎樣就知道小弟到了,一回兩回打發管家來請。他那管家都是錦衣衛指揮五品的前程,到我下處來了幾次,我只得到他家盤桓了幾天。臨行再三不肯放,我說是雪翁有要緊事等著,才勉強辭了來。二公子也仰慕雪翁,尊作詩稿是他親筆看的。」因在袖口裡拿出兩本詩來遞與萬雪齋。 萬雪齋接詩在手,便問:「這一位令侄孫一向不曾會過。多少尊庚了?大號是甚麼?」牛浦答應不出來。牛玉圃道:「他今年才二十歲,年幼還不曾有號。」萬雪齋正要揭開詩本來看,只見一個小廝飛跑進來稟道:「宋爺請到了。」萬雪齋起身道:「玉翁,本該奉陪,因第七個小妾有病,請醫家宋仁老來看,弟要去同他斟酌,暫且告過。你竟請在我這裡寬坐,用了飯,坐到晚去。」說罷,去了。 管家捧出四個小菜碟,兩雙碗筷來,抬桌子,擺飯。牛玉圃向牛浦道:「他們擺飯還有一會功夫,我和你且在那邊走走。那邊還有許多齊整房子好看。」當下領著牛浦走過了一個小橋,循著塘沿走,望見那邊高高低低許多樓閣。那塘沿略窄,一路栽著十幾顆柳樹。牛玉圃走著,回頭過來向他說道:「方才主人問著你話,你怎麼不答應?」 牛浦眼瞪瞪的望著牛玉圃的臉說,不覺一腳蹉了個空,半截身子掉下塘去。牛玉圃慌忙來扶,虧有柳樹攔著,拉了起來,鞋襪都濕透了,衣服上淋淋漓漓的半截水。牛玉圃惱了,沉著臉道:「你原來是上不的台盤的人!」忙叫小廝氈包裡拿出一件衣裳來與他換了,先送他回下處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 旁人閒話,說破財主行蹤;小子無良,弄得老生掃興。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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