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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興長安道 牛布衣客死蕪湖關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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蔣刑房道:「這本城的官,並不是你先生做著。你只算去看看朋友,有甚麼賞罰不明?」匡超人道:「二位先生,這話我不該說,因是知己面前不妨。潘三哥所做的這些事,便是我做地方官,我也是要訪拿他的。如今倒反走進監去看他,難道說朝廷處分的他不是?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。況且我在這裡取結,院裡、司裡都知道的。如今設若走一走,傳的上邊知道,就是小弟一生官場之玷。這個如何行得!可好費你蔣先生的心,多拜上潘三哥,凡事心照。若小弟僥倖,這回去就得個肥美地方,到任一年半載,那時帶幾百銀子來幫襯他,倒不值甚麼。」兩人見他說得如此,大約沒得辯他,吃完酒,各自散訖。蔣刑房自到監裡回復潘三去了。 匡超人取定了結,也便收拾行李上船。那時先包了一隻淌板船的頭艙,包到揚州,在斷河頭上船。上得船來,中艙先坐著兩個人。一個老年的,繭紬直裰,絲絛朱履;一個中年的,寶藍直裰,粉底皂靴。都戴著方巾。匡超人見是衣冠人物,便同他拱手坐下,問起姓名。那老年的道:「賤姓牛,草字布衣。」匡超人聽見景蘭江說過的,便道:「久仰。」又問那一位,牛布衣代答道:「此位馮先生,尊字琢庵,乃此科新貴,往京師會試去的。」匡超人道:「牛先生也進京麼?」牛布衣道:「小弟不去,要到江上邊蕪湖縣地方尋訪幾個朋友。因與馮先生相好,偶爾同船。只到揚州,弟就告別,另上南京船,走長江去了。先生仙鄉貴姓?今往那裡去的?」匡超人說了姓名。 馮琢庵道:「先生是浙江選家。尊選有好幾部弟都是見過的。」匡超人道:「我的文名也夠了。自從那年到杭州,至今五六年,考卷、墨卷、房書、行書、名家的稿子,還有《四書講書》、《五經講書》、《古文選本》──家裡有個帳,共是九十五本。弟選的文章,每一回出,書店定要賣掉一萬部。山東、山西、河南、陝西、北直的客人,都爭著買,只愁買不到手。還有個拙稿是前年刻的,而今已經翻刻過三副板。不瞞二位先生說,此五省讀書的人,家家隆重的是小弟;都在書案上,香火蠟燭,供著『先儒匡子之神位』。」 牛布衣笑道:「先生,你此言誤矣!所謂『先儒』者,乃已經去世之儒者;今先生尚在,何得如此稱呼?」匡超人紅著臉道:「不然!所謂『先儒』者,乃先生之謂也!」牛布衣見他如此說,也不和他辯。馮琢庵又問道:「操選政的還有一位馬純上,選手何如?」匡超人道:「這也是弟的好友。這馬純兄理法有餘,才氣不足;所以他的選本也不甚行。選本總以行為主;若是不行,書店就要賠本。惟有小弟的選本,外國都有的!」彼此談著。過了數日,不覺已到揚州。馮琢庵、匡超人換了淮安船到王家營起旱,進京去了。 牛布衣獨自搭江船過了南京,來到蕪湖,尋在浮橋口一個小庵內作寓。這庵叫做甘露庵,門面三間:中間供著一尊韋馱菩薩;左邊一間鎖著,堆些柴草;右邊一間做走路。進去一個大院落,大殿三間。殿后兩間房:一間是本庵一個老和尚自己住著,一間便是牛布衣住的客房。牛布衣日間出去尋訪朋友,晚間點了一盞燈,吟哦些甚麼詩詞之類。老和尚見他孤蹤,時常煨了茶送在他房裡,陪著說話到一二更天。若遇清風明月的時節,便同他在前面天井裡談說古今的事務,甚是相得。不想一日,牛布衣病倒了,請醫生來,一連吃了幾十帖藥,總不見效。 那日,牛布衣請老和尚進房來坐在床沿上,說道:「我離家一千餘裡,客居在此,多蒙老師父照顧;不想而今得了這個拙病,眼見得不濟事了。家中並無兒女,只有一個妻子,年紀還不上四十歲。前日和我同來的一個朋友,又進京會試去了。而今老師父就是至親骨肉一般。我這床頭箱內,有六兩銀子。我若死去,即煩老師父替我買具棺木。還有幾件粗布衣服,拿去變賣了,請幾眾師父替我念一卷經,超度我生天。棺柩便尋那裡一塊空地把我寄放著,材頭上寫『大明布衣牛先生之柩』,不要把我燒化了。倘得遇著個故鄉親戚,把我的喪帶回去,我在九泉之下,也是感激老師父的!」 老和尚聽了這話,那眼淚止不住紛紛的落了下來,說道:「居士,你但放心。說凶得吉。你若果有些山高水低,這事都在我老僧身上。」牛布衣又掙起來,朝著床裡面席子下拿出兩本書來遞與老和尚,道:「這兩本是我生平所做的詩,雖沒有甚麼好,卻是一生相與的人都在上面。我捨不得湮沒了,也交與老師父。有幸遇著個後來的才人替我流傳了,我死也瞑目!」老和尚雙手接了,見他一絲兩氣,甚不過意;連忙到自己房裡,煎了些龍眼蓮子湯,拿到床前,扶起來與他吃,已是不能吃了,勉強呷了兩口湯,仍舊面朝床裡睡下。挨到晚上,痰響了一陣,喘息一回,嗚呼哀哉,斷氣身亡。老和尚大哭了一場。 此時乃嘉靖九年八月初三日,天氣尚熱。老和尚忙取銀子去買了一具棺木來,拿衣服替他換上,央了幾個庵鄰,七手八腳,在房裡入殮。百忙裡,老和尚還走到自己房裡,披了袈裟,拿了手擊子,到他柩前來念「往生咒」。裝殮停當,老和尚想:「那裡去尋空地?不如就把這間堆柴的屋騰出來與他停柩。」和鄰居說了。脫去袈裟,同鄰居把柴搬到大天井裡堆著,將這屋安放了靈柩。取一張桌子,供奉香爐、燭臺、魂旛。俱各停當。老和尚伏著靈桌,又哭了一場。將眾人安在大天井裡坐著,烹起幾壺茶來吃著。老和尚煮了一頓粥,打了一二十斤酒,買些麵筋、豆腐乾、青菜之類到庵,央及一個鄰居燒鍋。 老和尚自己安排停當,先捧到牛布衣柩前奠了酒,拜了幾拜,便拿到後邊與眾人打散。老和尚道:「牛先生是個異鄉人,今日回首在這裡,一些甚麼也沒有;貧僧一個人,支持不來。阿彌陀佛,卻是起動眾位施主來忙了恁一天。出家人又不能備個甚麼肴饌,只得一杯水酒,和些素菜,與列位坐坐。列位只當是做好事罷了,休嫌怠慢。」眾人道:「我們都是煙火鄰居,遇著這樣大事,理該效勞。卻又還破費老師父,不當人子。我們眾人心裡都不安,老師父怎的反說這話?」 當下眾人把那酒菜和粥都吃完了,各自散訖。過了幾日,老和尚果然請了吉祥寺八眾僧人來替牛布衣拜了一天的「梁皇懺」。自此之後,老和尚每日早晚課誦,開門關門,一定到牛布衣柩前添些香,灑幾點眼淚。 那日定更時分,老和尚晚課已畢,正要關門,只見一個十六八歲的小廝,右手拿著一木經折,左手拿著一本書,進門來坐在韋馱腳下,映著琉璃燈便念。老和尚不好問他,由他念到二更多天,去了。老和尚關門睡下。次日這時候,他又來念。一連念了四五日。老和尚忍不住了,見他進了門,上前問道:「小檀越,你是誰家子弟?因甚每晚到貧僧這庵裡來讀書,這是甚麼緣故?」那小廝作了一個揖,叫聲「老師父」,叉手不離方寸,說出姓名來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 立心做名士,有志者事竟成;無意整家園,創業者成難守。 畢竟這個小廝姓甚名誰,且聽下回分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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