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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游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(2)


  次日早去上船,兩人同包了一個頭艙。上船放下行李,那景客人就拿出一本書來看。匡超人初時不好問他,偷眼望那書上圈的花花碌碌,是些甚麼詩詞之類。到上午同吃了飯,又拿出書來看看,一會又閑坐著吃茶。匡超人問道:「昨晚請教老客,說有店在省城,卻開的是甚麼寶店?」景客人道:「是頭巾店。」匡超人道:「老客既開寶店,卻看這書做甚麼?」景客人笑道:「你道這書單是戴頭巾做秀才的會看麼?我杭城多少名士都是不講八股的。不瞞匡先生你說,小弟賤號叫做景蘭江,各處詩選上都刻過我的詩,今已二十餘年。這些發過的老先生,但到杭城,就要同我們唱和。」因在艙內開了一個箱子,取出幾十個斗方子來遞與匡超人,道:「這就是拙刻,正要請教。」

  匡超人自覺失言,心裡慚愧。接過詩來,雖然不懂,假做看完了,瞎贊一回。景蘭江又問:「恭喜入泮是那一位學台?」匡超人道:「就是現在新任宗師。」景蘭江道:「新學台是湖州魯老先生同年。魯老先生就是小弟的詩友。小弟當時聯句的詩會,楊執中先生,權勿用先生、嘉興蘧太守公孫駪夫、還有婁中堂兩位公子──三先生、四先生,都是弟們文字至交。可惜有位牛布衣先生只是神交,不曾會面。」

  匡超人見他說這些人,便問道:「杭城文瀚樓選書的馬二先生,諱叫做靜的,先生想也相與?」景蘭江道:「那是做時文的朋友,雖也認得,不算相與。不瞞先生說,我們杭城名壇中,倒也沒有他們這一派。卻是有幾個同調的人,將來到省,可以同先生相會。」

  匡超人聽罷,不勝駭然。同他一路來到斷河頭,船近了岸,正要搬行李。景蘭江站在船頭上,只見一乘轎子歇在岸邊,轎裡走出一個人來,頭戴方巾,身穿寶藍直裰,手裡搖著一把白紙詩扇,扇柄上拴著一個方象牙圖書;後面跟著一個人,背了一個藥箱。那先生下了轎,正要進那人家去。景蘭江喊道:「趙雪兄,久違了!那裡去?」那趙先生回過頭來,叫一聲:「哎呀!原來是老弟!幾時來的?」景蘭江道:「才到這裡,行李還不曾上岸。」因回頭望著艙裡道:「匡先生,請出來。這是我最相好的趙雪齋先生,請過來會會。」匡超人出來,同他上了岸。

  景蘭江吩咐船家把行李且搬到茶室裡來。」當下三人同作了揖,同進茶室。趙先生問道:「此位長兄尊姓?」景蘭江道:「這位是樂清匡先生,同我一船來的。」彼此謙遜了一回坐下,泡了三碗茶來。趙先生道:「老弟,你為甚麼就去了這些時?叫我終日盼望。」景蘭江道:「正是為些俗事纏著。這些時可有詩會麼?」

  趙先生道:「怎麼沒有。前月中翰顧老先生來天竺進香,邀我們同到天竺做了一天的詩。通政范大人告假省墓,船隻在這裡住了一日,還約我們到船上拈題分韻,著實擾了他一天。禦史荀老先生來打撫台的秋風,丟著秋風不打,日日邀我們到下處做詩。這些人都問你。現今胡三公子替湖州魯老先生征挽詩,送了十幾個斗方在我那裡。我打發不清。你來得正好,分兩張去做。」說著,吃了茶,問:「這位匡先生想也在庠,是那位學台手裡恭喜的?」景蘭江道:「就是現任學台。」

  趙先生微笑道:「是大小兒同案。」吃完了茶,趙先生先別,看病去了。景蘭江問道:「匡先生,你而今行李發到那裡去?」匡超人道:「如今且攏文瀚樓。」景蘭江道:「也罷;你攏那裡去,我且到店裡。我的店在豆腐橋大街上金剛寺前。先生閑著,到我店裡來談。」說罷,叫人挑了行李,去了。

  匡超人背著行李,走到文瀚樓問馬二先生,已是回處州去了。文瀚樓主人認的他,留在樓上住。次日,拿了書子到司前去找潘三爺。進了門,家人回道:「三爺不在家,前幾日奉差到台州學道衙門辦公事去了。」匡超人道:「幾時回家?」家人道:「才去,怕不也還要三四十天功夫。」匡超人只得回來,尋到豆腐橋大街景家方巾店裡,景蘭江不在店內。問左右店鄰,店鄰說道:「景大先生麼?這樣好天氣,他先生正好到六橋探春光,尋花問柳,做西湖上的詩。絕好的詩題,他怎肯在店裡坐著?」

  匡超人見問不著,只得轉身又走。走過兩條街,遠遠望見景先生同著兩個戴方巾的走,匡超人相見作揖。景蘭江指著那一個麻子道:「這位是支劍峰先生。」指著那一個鬍子道:「這位是浦墨卿先生。都是我們詩會中領袖。」那二人問:「此位先生?」景蘭江道:「這是樂清匡超人先生。」匡超人道:「小弟方才在寶店奉拜先生,恰值公出。此時往那裡去?」景先生道:「無事閒遊。」又道:「良朋相遇,豈可分途,何不到旗亭小飲三杯?」那兩位道:「最好。」當下拉了匡超人同進一個酒店,揀一副坐頭坐下。

  酒保來問要甚麼菜。景蘭江叫了一賣一錢二分銀子的雜膾,兩碟小吃。那小吃,一樣是炒肉皮,一樣就是黃豆芽。拿上酒來。支劍峰問道:「今日何以不去訪雪兄?」浦墨卿道:「他家今日燕一位出奇的客。」支劍峰道:「客罷了,有甚麼出奇?」浦墨卿道:「出奇的緊哩!你滿飲一杯,我把這段公案告訴你。」

  當下支劍峰斟上酒,二位也陪著吃了。浦墨卿道:「這位客姓黃,是戊辰的進士,而今選了我這寧波府鄞縣知縣。他先年在京裡同楊執中先生相與。楊執中卻和趙爺相好,因他來浙,就寫一封書子來會趙爺。趙爺那日不在家,不曾會。」景蘭江道:「趙爺官府來拜的也多,會不著他也是常事。」浦墨卿道:「那日真正不在家。次日,趙爺去回拜,會著,彼此敘說起來。你道奇也不奇?」眾人道:「有甚麼奇處?」

  浦墨卿道:「那黃公竟與趙爺生的同年、同月、同日、同時!」眾人一齊道:「這果然奇了!」浦墨卿道:「還有奇處。趙爺今年五十九歲,兩個兒子,四個孫子,老兩個夫妻齊眉,只卻是個布衣,黃公中了一個進士,做任知縣,卻是三十歲上就斷了弦,夫人沒了,而今兒花女花也無!」支劍峰道:「這果然奇!同一個年、月、日、時,一個是這般境界,一個是那般境界,判然不合。可見『五星』、『子平』都是不相干的!」說著,又吃了許多的酒。

  浦墨卿道:「三位先生,小弟有個疑難在此,諸公大家參一參。比如黃公同趙爺一般的年、月、日、時生的,一個中了進士,卻是孤身一人;一個卻是子孫滿堂,不中進士。這兩個人,還是那一個好?我們還是願做那一個?」三位不曾言語。浦墨卿道:「這話讓匡先生先說,匡先生,你且說一說。」匡超人道:「『二者不可得兼』。依小弟愚見,還是做趙先生的好。」眾人一齊拍手道:「有理!有理!」

  浦墨卿道:「讀書畢竟中進士是個了局。趙爺各樣好了,到底差一個進士。不但我們說,就是他自己心裡也不快活的是差著一個進士。而今又想中進士,又想像趙爺的全福,天也不肯!雖然世間也有這樣人,但我們如今既設疑難,若只管說要合做兩個人,就沒的難了。如今依我的主意:只中進士,不要全福;只做黃公,不做趙爺!可是麼?」支劍峰道:「不是這樣說。趙爺雖差著一個進士,而今他大公郎已經高進了,將來名登兩榜,少不得封誥乃尊。難道兒子的進士,當不得自己的進士不成?」

  浦墨卿笑道:「這又不然。先年有一位老先生,兒子已做了大位,他還要科舉。後來點名,監臨不肯收他。他把卷子摜在地下,恨道:『為這個小畜生,累我戴個假紗帽!』這樣看來,兒子的到底當不得自己的!」景蘭江道:「你們都說的是隔壁帳。都斟起酒來滿滿的吃三杯,聽我說。」支劍峰道:「說的不是怎樣?」景蘭江道:「說的不是,倒罰三杯。」眾人道:「這沒的說。」當下斟上酒吃著。

  景蘭江道:「眾位先生所講中進士,是為名?是為利?」眾人道:「是為名。」景蘭江道:「可知道趙爺雖不曾中進士,外邊詩選上刻著他的詩幾十處,行遍天下,那個不曉得有個趙雪齋先生?只怕比進士享名多著哩!」說罷,哈哈大笑。眾人都一齊道:「這果然說的快暢!」一齊幹了酒。

  匡超人聽得,才知道天下還有這一種道理。景蘭江道:「今日我等雅集,即拈『樓』字為韻,回去都做了詩,寫在一個紙上,送在匡先生下處請教。」當下同出店來,分路而別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

  交遊添氣色,又結婚姻;文字發光芒,更將進取。
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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