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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葬神仙馬秀才送喪 思父母匡童生盡孝(2)


  馬二先生道:「還有一說:他若不是神仙,怎的在丁仙祠初見我的時候,並不曾認得我,就知我姓馬?」女婿道:「你又差了。他那日在片石居扶乩出來,看見你坐在書店看書,書店問你尊姓,你說,我就是書面上馬甚麼,他聽了知道的。世間那裡來的神仙!」馬二先生恍然大悟:「他原來結交我是要借我騙胡三公子!幸得胡家時運高,不得上算。」又想道:「他虧負了我甚麼?我到底該感激他。」當下回來,候著他裝殮,算還廟裡房錢,叫腳子抬到清波門外厝著。馬二先生備個牲醴紙錢,送到厝所,看著用磚砌好了。剩的銀子,那四個人做盤程,謝別去了。

  馬二先生送殯回來,依舊到城隍山吃茶。忽見茶室傍邊添了一張小桌子,一個少年坐著拆字。那少年雖則瘦小,卻還有些精神。卻又古怪,面前擺著字盤筆硯,手裡卻拿著一本書看。馬二先生心裡詫異,假作要拆字,走近前一看,原來就是他新選的《三科程墨持運》。馬二先生竟走到桌傍板凳上坐下。那少年丟下文章,問道:「是要拆字的?」馬二先生道:「我走倒了,借此坐坐。」那少年道:「請坐,我去取茶來。」即向茶室裡開了一碗茶,送在馬二先生跟前,陪著坐下。馬二先生見他乖覺,問道:「長兄,你貴姓?可就是這本城人?」那少年又看見他戴著方巾,知道是學裡朋友,便道:「晚生姓匡,不是本城人。晚生在溫州府樂清縣住。」

  馬二先生見他戴頂破帽,身穿一件單布衣服,甚是藍縷,因說道:「長兄,你離家數百里,來省做這件道路?這事是尋不出大錢來的,連餬口也不足。你今年多少尊庚?家下可有父母妻子?我看你這般勤學,想也是個讀書人?」那少年道:「晚生今年二十二歲,還不曾娶過妻子。家裡父母俱存。自小也上過幾年學。因是家寒無力,讀不成了。去年跟著一個賣柴的客人來省城,在柴行裡記帳。不想客人消折了本錢,不得回家,我就流落在此。前日一個家鄉人來,說我父親在家有病,於今不知個存亡,是這般苦楚。」說著,那眼淚如豆子大掉了下來。

  馬二先生著實惻然,說道:「你且不要傷心。你尊諱尊字是甚麼?」那少年收淚道:「晚生叫匡迥,號超人。還不曾請問先生仙鄉貴姓。」馬二先生道:「這不必問。你方才看的文章,封面上馬純上就是我了。」匡超人聽了這話,慌忙作揖,磕下頭去,說道:「晚生真乃有眼不識泰山!」馬二先生忙還了禮,說道:「快不要如此。我和你萍水相逢,斯文骨肉。這拆字到晚也有限了,長兄何不收了,同我到下處談談?」匡超人道:「這個最好。先生請坐,等我把東西收了。」當下將筆硯紙盤收了,做一包背著,同桌凳寄在對門廟裡,跟馬二先生到文瀚樓。

  馬二先生到文瀚樓開了房門坐下。馬二先生問道:「長兄,你此時心裡可還想著讀書上進?還想著家去看看尊公麼?」匡超人見問這話,又落下淚來道:「先生,我現今衣食缺少,還拿甚麼本錢想讀書上進?這是不能的了。只是父親在家患病,我為人子的,不能回去奉侍,禽獸也不如。所以幾回自心裡恨極,不如早尋一個死處!」馬二先生勸道:「快不要如此。只你一點孝思,就是天地也感格的動了。你且坐下,我收拾飯與你吃。」當下留他吃了晚飯,又問道:「比如長兄你如今要回家去,須得多少盤程?」匡超人道:「先生,我那裡還講多少?只這幾天水路搭船。到了旱路上,我難道還想坐山轎不成?背了行李走,就是飯食少兩餐,也罷。我只要到父親跟前,死也瞑目!」馬二先生道:「這也使得。你今晚且在我這裡住一夜,慢慢商量。」

  到晚,馬二先生又問道:「你當時讀過幾年書?文章可曾成過篇?」匡超人道:「成過篇的。」馬二先生笑著向他說:「我如今大膽出個題目,你做一篇,我看看你筆下可望得進學。這個使得麼?」匡超人道:「正要請教先生,只是不通,先生休笑。」馬二先生道:「說那裡話?我出一題,你明日做。」說罷,出了題,送他在那邊睡。次日,馬二先生才起來;他文章已是停停當當,送了過來。馬二先生喜道:「又勤學,又敏捷,可敬!可敬!」把那文章看了一遍,道:「文章才氣是有,只是理法欠些,」將文章按在桌上,拿筆點著,從頭至尾,講了許多虛實反正、吞吐含蓄之法與他。他作捐謝了要去。

  馬二先生道:「休慌。你在此終不是個長策,我送你盤費回去。」匡超人道:「若蒙資助,只借出一兩銀子就好了。」馬二先生道:「不然,你這一到家,也要些須有個本錢奉養父母,才得有功夫讀書。我這裡竟拿十兩銀子與你。你回去做些生意,請醫生看你尊翁的病,」當下開箱子取出十兩一封銀子,又尋了一件舊棉襖、一雙鞋,都遞與他,道:「這銀子,你拿家去;這鞋和衣服,恐怕路上冷,早晚穿穿。」匡超人接了衣裳、銀子,兩淚交流道:「蒙先生這般相愛,我匡迥何以為報!意欲拜為盟兄,將來諸事還要照顧。只是大膽,不知長兄可肯容納?」

  馬二先生大喜,當下受了他兩拜,又同他拜了兩拜,結為兄弟。留他在樓上,收拾菜蔬,替他餞行。吃著,向他說道:「賢弟,你聽我說。你如今回去,奉事父母,總以文章舉業為主。人生世上,除了這事,就沒有第二件可以出頭。不要說算命拆字是下等,就是教館、作幕,都不是個了局。只是有本事進了學,中了舉人、進士,即刻就榮宗耀祖。這就是《孝經》上所說的『顯親揚名』,才是大孝,自身也不得受苦。古語道得好:『書中自有黃金屋,書中自有千鐘粟,書中自有顏如玉。』而今甚麼是書?就是我們的文章選本了。賢弟,你回去奉養父母,總以做舉業為主。就是生意不好,奉養不周,也不必介意,總以做文章為主。那害病的父親,睡在床上,沒有東西吃,果然聽見你念文章的聲氣,他心花開了,分明難過也好過,分明那裡疼也不疼了。這便是曾子的『養志』。假如時運不好,終身不得中舉,一個廩生是掙的來的。到後來,做任教官,也替父母請一道封誥。我是百無一能,年紀又大了。賢弟,你少年英敏,可細聽愚兄之言,圖個日後宦途相見。」說罷,又到自己書架上,細細檢了幾部文章,塞在他棉襖裡卷著,說道:「這都是好的,你拿去讀下。」

  匡超人依依不捨,又急於要家去看父親,只得灑淚告辭。馬二先生攜著手,同他到城隍山舊下處取了鋪蓋,又送他出清波門,一直送到江船上,看著上了船,馬二先生辭別,進城去了。

  匡超人過了錢塘江,要搭溫州的船。看見一隻船正走著,他就問:「可帶人?」船家道:「我們是撫院大人差上鄭老爹的船,不帶人的。」匡超人背著行李正待走,船窗裡一個白須老者道:「駕長,單身客人,帶著也罷了,添著你買酒吃。」船家道:「既然老爹吩咐,客人你上來罷。」把船撐到岸邊,讓他下了船。匡超人放下行李,向老爹作了揖,看見艙裡三個人:中間鄭老爹坐著,他兒子坐在旁邊,這邊坐著一外府的客人。鄭老爹還了禮,叫他坐下。

  匡超人為人乖巧,在船上不拿強拿,不動強動,一口一聲,只叫「老爹」。那鄭老爹甚是歡喜,有飯叫他同吃。飯後行船無事,鄭老爹說起:「而今人情澆薄,讀書的人,都不孝父母。這溫州姓張的弟兄三個都是秀才,兩個疑惑老子把家私偏了小兒子,在家打吵,吵的父親急了,出首到官。他兩弟兄在府、縣都用了錢,倒替他父親做了假哀憐的呈子,把這事銷了案。虧得學裡一位老師爺持正不依,詳了我們大人衙門,大人准了,差了我到溫州提這一干人犯去。」

  那客人道:「這一提了來審實,府、縣的老爺不都有礙?」鄭老爹道:「審出真情,一總都是要參的!」匡超人聽見這話,自心裡歎息:「有錢的不孝父母,像我這窮人,要孝父母又不能,真乃不平之事!」過了兩日,上岸起旱,謝了鄭老爹。鄭老爹飯錢一個也不問他要。他又謝了。一路曉行夜宿,來到自己村莊,望見家門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

  敦倫修行,終受當事之知;實至名歸,反作終身之玷。

  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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