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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回 魯小姐制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士(2)


  鄒吉甫道:「原來如此,這便怎麼樣?」在腰間打開鈔袋一尋,尋出二錢多銀子,遞與楊執中道:「先生,你且快叫人去買幾升米來,才好坐了說話。」楊執中將這銀子,喚出老嫗,拿個傢伙到鎮上糴米。不多時,老嫗糴米回來,往廚下燒飯去了。楊執中關了門來,坐下問道:「你說是今日那兩個什麼貴人來?」鄒吉甫道:「老先生,你為鹽店裡的事累在縣裡,卻是怎樣得出來的?」楊執中道:「正是,我也不知。那日縣父母忽然把我放了出來,我在縣門口問,說是個姓晉的具保狀保我出來。我自己細想,不曾認得這位姓晉的老爹。你到的在那裡知道些影子的?」

  鄒吉甫道:「那裡是甚麼姓晉的!這人叫做晉爵,就是婁太師府裡三少老爺的管家。少老爺弟兄兩位因在我這裡聽見你老先生的大名,回家就將自己銀子兌出七百兩上了庫,叫家人晉爵具保狀。這些事,──先生回家之後,兩位少老爺親自到府上訪了兩次,──先生難道不知道麼?」楊執中恍然醒悟道:「是了!是了!這事被我這個老嫗所誤!我頭一次看打魚回來,老嫗向我說『城裡有一個姓柳的。』我疑惑是前日那個姓柳的原差,就有些怕會他。後一次又是晚上回家,他說『那姓柳的今日又來,是我回他去了』。說著,也就罷了。如今想來,柳者,婁也。我那裡猜的到是婁府,只疑惑是縣裡原差。」

  鄒吉甫道:「你老人家因打這年把官司,常言道得好:『三年前被毒蛇咬了,如今夢見一條繩子也是害怕。』只是心中疑惑是差人。這也罷了。因前日十二我在婁府叩節,兩位少老爺說到這話,約我今日同到尊府。我恐怕先生一時沒有備辦,所以帶這點東西來替你做個主人。好麼?」楊執中道:「既是兩公錯愛,我便該先到城裡去會他,何以又勞他來?」鄒吉甫道:「既已說來,不消先去,候他來會便了。」

  坐了一會,楊執中烹出茶來吃了,聽得叩門聲,鄒吉甫道:「是少老爺來了,快去開門。」才開了門,只見一個稀醉的醉漢闖將進來,進門就跌了一交,扒起來,摸一摸頭,向內裡直跑。楊執中定睛看時,便是他第二個兒子楊老六,在鎮上賭輸了,又噇了幾杯燒酒,噇的爛醉,想著來家問母親要錢再去賭,一直往裡跑。楊執中道:「畜生!那裡去!還不過來見了鄒老爹的禮!」

  那老六跌跌撞撞,作了個揖,就到廚下去了。看見鍋裡煮的雞和肉噴鼻香,又悶著一鍋好飯,房裡又放著一瓶酒,不知是那裡來的;不由分說,揭開鍋就要撈了吃。他娘劈手把鍋蓋蓋了。楊執中罵道:「你又不害饞勞病!這是別人拿來的東西,還要等著請客!」他那裡肯依,醉的東倒西歪,只是搶了吃。楊執中罵他,他還睜著醉眼混回嘴。楊執中急了,拿火叉趕著一直打了出來。鄒老爹且扯勸了一回,說道:「酒菜是候婁府兩位少爺的。」那楊老六雖是蠢,又是酒後,但聽見婁府,也就不敢胡鬧了。他娘見他酒略醒些,撕了一隻雞腿,盛了一大碗飯,泡上些湯,瞞著老子遞與他吃。吃罷,扒上床,挺覺去了。

  兩公子直至日暮方到,蘧公孫也同了來。鄒吉甫、楊執中迎了出去。兩公子同蘧公孫進來,見是一間客座,兩邊放著六張舊竹椅子,中間一張書案;壁上懸的畫是楷書《朱子治家格言》;兩邊一幅箋紙的聯,上寫著:「三間東倒西歪屋,一個南腔北調人」;上面貼了一個報帖,上寫:「捷報貴府老爺楊諱允,欽選應天淮安府沐陽縣儒學正堂。京報……」不曾看完,楊執中上來行禮奉坐,自己進去取盤子捧出茶來,獻與各位。茶罷,彼此說了些聞聲相思的話。三公子指著報帖,問道:「這榮選是近來的信麼?」

  楊執中道:「是三年前小弟不曾被禍的時候有此事。只為當初無意中補得一個廩,鄉試過十六七次,並不能掛名榜末;垂老得這一個教官,又要去遞手本,行庭參,自覺得腰胯硬了,做不來這樣的事。當初力辭了患病不去,又要經地方官驗病出結,費了許多周折!那知辭官未久,被了這一場橫禍,受小人駔儈之欺!那時懊惱不如竟到沐陽,也免得與獄吏為伍。若非三先生、四先生相賞于風塵之外,以大力垂手相援,則小弟這幾根老骨頭,只好瘐死囹圄之中矣!此恩此德,何日得報!」

  三公子道:「些須小事,何必掛懷。今聽先生辭官一節,更足仰品高德重。」四公子道:「朋友原有通財之義,何足掛齒。小弟們還恨得知此事已遲,未能早為先生洗脫,心切不安,」楊執中聽了這番話,更加欽敬,又和蘧公孫寒暄了幾句。鄒吉甫道:「二位少老爺和蘧少爺來路遠,想是饑了?」楊執中道:「腐飯已經停當,請到後面坐。」

  當下請在一間草屋內,是楊執中修葺的一個小小的書屋,面著一方小天井,有幾樹梅花,這幾日天暖,開了兩三枝。書房內滿壁詩畫,中間一幅箋紙聯,上寫道:「嗅窗前寒梅數點,且任我俛仰以嬉;攀月中仙桂一枝,久讓人婆姿而舞。」兩公子看了,不勝歎息,此身飄飄如遊仙境。楊執中捧出雞肉酒飯。當下吃了幾杯酒,用過飯,不吃了,撤了過去,烹茗清談。談到兩次相訪,被聾老嫗誤傳的話,彼此大笑。

  兩公子要邀楊執中到家盤桓幾日。楊執中說:「新年略有俗務,三四日後,自當敬造高齋,為平原十日之飲。」談到起更時候,一庭月色,照滿書窗,梅花一枝枝如畫在上面相似,兩公子留連不忍相別。楊執中道:「本該留三先生、四先生草榻,奈鄉下蝸居,二位先生恐不甚便。」於是執手踏著月影,把兩公子同蘧公孫送到船上,自同鄒吉甫回去了。

  兩公子同蘧公孫才到家,看門的稟道:「魯大老爺有要緊事,請蘧少爺回去,來過三次人了。」蘧公孫慌回去,見了魯夫人。夫人告訴說,編修公因女婿不肯做舉業,心裡著氣,商量要娶一個如君,早養出一個兒子來教他讀書,接進士的書香。夫人說年紀大了,勸他不必,他就著了重氣。昨晚跌了一交,半身麻木,口眼有些歪斜。小姐在傍淚眼汪汪,只是歎氣。公孫也無奈何,忙走到書房去問候。陳和甫正在那裡切脈。

  切了脈,陳和甫道:「老先生這脈息,右寸略見弦滑。肺為氣之主,滑乃痰之征。總是老先生身在江湖,心懸魏闕,故爾憂愁抑鬱,現出此症。治法當先以順氣祛痰為主。晚生每見近日醫家嫌半夏燥,一過痰症,就改用貝母;不知用貝母療濕痰,反為不美。老先生此症,當用四君子,加入二陳,飯前溫服。只消兩三劑,使其腎氣常和,虛火不致妄動,這病就退了。」於是寫立藥方。一連吃了四五劑,口不歪了,只是舌根還有些強。陳和甫又看過了脈,改用一個丸劑的方子,加入幾味祛風的藥,漸漸見效。

  蘧公孫一連陪伴了十多日,並不得閒。那日值編修公午睡,偷空走到婁府,進了書房門,聽見楊執中在內咶咶而談,知道是他已來了,進去作揖,同坐下。楊執中接著說道:「我方才說的,二位先生這樣禮賢好士:如小弟何足道;我有個朋友,在蕭山縣山裡住,這人真有經天緯地之才,空古絕今之學,真乃『處則不失為真儒,出則可以為王佐』,──三先生、四先生如何不要結識他?」兩公子驚問:「那裡有這樣一位高人?」楊執中迭著指頭,說出這個人來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

  相府延賓,又聚幾多英傑;名邦勝會,能消無限壯心。

  不知楊執中說出甚麼人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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