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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借名流隱括全文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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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縣心裡想道:「這小廝那裡害甚麼病!想是翟家這奴才,走下鄉狐假虎威,著實恐嚇了他一場。他從來不曾見過官府的人,害怕不敢來了。老師既把這個人托我,我若不把他就叫了來見老師,也惹得老師笑我做事疲軟。我不如竟自己下鄉去拜他。他看見賞他臉面,斷不是難為他的意思,自然大著膽見我;我就便帶了他來見老師,卻不是辦事勤敏?」又想道:「一個堂堂縣令,屈尊去拜一個鄉民,惹得衙役們笑話。」又想到:「老師前日口氣,甚是敬他;老師敬他十分,我就該敬他一百分。況且屈尊敬賢,將來志書上少不得稱讚一篇。這是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,有甚麼做不得!」當下定了主意。 次早,傳齊轎夫,也不用全副執事,只帶八個紅黑帽夜役軍牢。翟買辦扶著轎子,一直下鄉來。鄉里人聽見鑼響,一個個扶老攜幼,挨擠了看。轎子來到王冕門首,只見七八間草屋,一扇白板門緊緊關著。翟買辦搶上幾步,忙去敲門。敲了一會,裡面一個婆婆,拄著拐杖,出來說道:「不在家了。從清早晨牽牛出去飲水,尚未回來。」翟買辦道:「老爺親自在這裡傳你家兒子說話,怎的慢條斯理!快快說在那裡,我好去傳!」那婆婆道:「其實不在家了,不知在那裡。」說畢,關著門進去了。 說話之間,知縣轎子已到。翟買辦跪在轎前稟道:「小的傳王冕,不在家裡,請老爺龍駕到公館裡略坐一坐,小的再去傳。」扶著轎子,過王冕屋後來。屋後橫七豎八,幾棱窄田埂,遠遠的一面大塘,塘邊都栽滿了榆樹、桑樹。塘邊那一望無際的幾頃田地,又有一座山,雖不甚大,卻青蔥樹木,堆滿山上。約有一裡多路,彼此叫呼,還聽得見。知縣正走著,遠遠的有個牧童,倒騎水牯牛,從山嘴邊轉了過來。翟買辦趕將上去,問道:「秦小二漢,你看見你隔壁的王老大牽了牛在那裡飲水哩?」小二道:「王大叔麼?他在二十裡路外王家集親家家吃酒去了。這牛就是他的,央及我替他趕了來家。」翟買辦如此這般稟了知縣。知縣變著臉道:「既然如此,不必進公館了!即回衙門去罷!」 時知縣此時心中十分惱怒,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來責懲一番;又想恐怕危老師說他暴躁,且忍口氣回去,慢慢向老師說明此人不中抬舉,再處置他也不遲。知縣去了。 冕並不曾遠行,實時走了來家。秦老過來抱怨他道:「你方才也太執意了。他是一縣之主,你怎的這樣怠慢他?」王冕道:「老爹請坐,我告訴你。時知縣倚著危素的勢,要在這裡酷虐小民,無所不為。這樣的人,我為甚麼要相與他?但他這一番回去,必定向危素說;危素老羞變怒,恐要和我計較起來。我如今辭別老爹,收拾行李,到別處去躲避幾時。只是母親在家,放心不下。」母親道:「我兒,你歷年賣詩賣畫,我也積聚下三五十兩銀子,柴米不愁沒有。我雖年老,又無疾病,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時不妨。你又不曾犯罪,難道官府來拿你的母親去不成?」秦老道:「這也說得有理。況你埋沒在這鄉村鎮上,雖有才學,誰人是識得你的;此番到大邦去處,或者走出些遇合來也不可知,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,一切都在我老漢身上,替你扶持便了。」王冕拜謝了秦老。秦老又走回家去,取了些酒肴來替王冕送行,吃了半夜酒回去。 次日五更,王冕起來收拾行李,吃了早飯,恰好秦老也到。王冕拜辭了母親,又拜了秦老兩拜,母子灑淚分手。王冕穿上麻鞋,背上行李。秦老手提一個小白燈籠,直送出村口,灑淚而別。秦老手拿燈籠,站著看著他走,走的望不著了,方才回去。 王冕一路風餐露宿,九十裡大站,七十裡小站,一徑來到山東濟南府地方。這山東雖是近北省分,這會城卻也人物富庶,房舍稠密。王冕到了此處,盤費用盡了,只得租個小庵門面屋,賣蔔測字,也畫兩張沒骨的花卉貼在那裡,賣與過往的人。每日問卜賣畫,倒也擠個不開。 彈指間,過了半年光景。濟南府裡有幾個俗財主,也愛王冕的畫,時常要買;又自己不來,遣幾個粗夯小廝,動不動大呼小叫,鬧的王冕不得安穩。王冕心不耐煩,就畫了一條大牛貼在那裡;又題幾句詩在上,含著譏刺。也怕從此有口舌,正思量搬移一個地方。 那日清早,才坐在那裡,只見許多男女,啼啼哭哭,在街上過。也有挑著鍋的,也有籮擔內挑著孩子的,一個個面黃肌瘦,衣裳襤褸。過去一陣,又是一陣,把街上都塞滿了。也有坐在地上就化錢的。問其所以,都是黃河沿上的州縣,被河水決了。田廬房舍,盡行漂沒。這是些逃荒的百姓,官府又不管,只得四散覓食。王冕見此光景,過意不去,歎了一口氣道:「河水北流,天下自此將大亂了。我還在這裡做甚麼!」將些散碎銀子,收拾好了,栓束行李,仍舊回家。入了浙江境,才打聽得危素已還朝了,時知縣也升任去了;因此放心回家,拜見母親。看見母親康健如常,心中歡喜。母親又向他說秦老許多好處。他慌忙打開行李,取出一匹繭紬,一包耿餅,拿過去拜謝了秦老。秦老又備酒與他洗塵。自此,王冕依舊吟詩作畫,奉養母親。 又過了六年,母親老病臥床。王冕百方延醫調治,總不見效。一日,母親吩咐王冕道:「我眼見得不濟事了。但這幾年來,人都在我耳根前說你的學問有了,該勸你出去作官,作官怕不是榮宗耀祖的事!我看見那些作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場!況你的性情高傲,倘若弄出禍來,反為不美。我兒可聽我的遺言,將來娶妻生子,守著我的墳墓,不要出去作官。我死了,口眼也閉!」王冕哭著應諾。他母親淹淹一息,歸天去了。王冕擗踴哀號,哭得那鄰舍之人,無不落淚。又虧秦老一力幫襯,製備衣衾棺槨。王冕負土成墳,三年苫塊,不必細說。 到了服闋之後,不過一年有餘,天下就大亂了。方國珍據了浙江,張士誠據了蘇州,陳友諒據了湖廣,都是些草竊的英雄。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陽,得了金陵,立為吳王,乃是王者之師;提兵破了方國珍,號令全浙,鄉村鎮市,並無騷擾。 一日,日中時分,王冕正從母親墳上拜掃回來,只見十幾騎馬竟投他村裡來。為頭一人,頭戴武巾,身穿團花戰袍,白淨面皮,三綹髭須,真有龍鳳之表。那人到門首下了馬,向王冕施禮道:「動問一聲,那裡是王冕先生家?」王冕道:「小人王冕,這裡便是寒舍。」那人喜道:「如此甚妙,特來晉謁。」吩咐從人都下了馬,屯在外邊,把馬都系在湖邊柳樹上。那人獨和王冕攜手進到屋裡,分賓主施禮坐下。王冕道:「不敢拜問尊官尊姓大名?因甚降臨這鄉僻所在?」那人道:「我姓朱,先在江南起兵,號滁陽王;而今據有金陵,稱為吳王的便是。因平方國珍到此,特來拜訪先生。」王冕道:「鄉民肉眼不識,原來就是王爺。但鄉民一介愚人,怎敢勞王爺貴步?」 吳王道:「孤是一個粗鹵漢子,今得見先生儒者氣像,不覺功利之見頓消。孤在江南,即慕大名,今來拜訪,要先生指示:浙人久反之後,何以能服其心?」王冕道:「大王是高明遠見的,不消鄉民多說。若以仁義服人,何人不服,豈但浙江?若以兵力服人,浙人雖弱,恐亦義不受辱。不見方國珍麼?」吳王歎息,點頭稱善。兩人促膝談到日暮。那些從者都帶有乾糧。王冕自到廚下烙了一斤面餅,炒了一盤韭菜,自捧出來,陪著。吳王吃了,稱謝教誨,上馬去了。這日,秦老進城回來,問及此事。王冕也不曾說就是吳王,只說是軍中一個將官,向年在山東相識的,故此來看我一看。說著就罷了。 不數年間,吳王削平禍亂,定鼎應天,天下一統,建國號大明,年號洪武。鄉村人,各各安居樂業。到了洪武四年,秦老又進城裡,回來向王冕道:「危老爺已自問了罪,發在和州去了。我帶了一本邸抄來與你看。」王冕接過來看,才曉得危素歸降之後,妄自尊大,在太祖面前自稱老臣。太祖大怒,發往和州守余闕墓去了。此一條之後,便是禮部議定取士之法:三年一科,用五經、四書、八股文。王冕指與秦老看,道:「這個法卻定的不好!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,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。」說著,天色晚了下來。 此時正是初夏,天時乍熱。秦老在打麥場上放下一張桌子,兩人小飲。須臾,東方月上,照耀得如同萬頃玻璃一般。那些眠鷗宿鷺,闃然無聲。王冕左手持杯,右手指著天上的星,向秦老道:「你看貫索犯文昌,一代文人有厄!」話猶未了,忽然起一陣怪風,刮得樹木都颼颼的響。水面上的禽鳥,格格驚起了許多。王冕同秦老嚇的將衣袖蒙了臉。少頃,風聲略定,睜眼看時,只見天上紛紛有百十個小星,都墜向東南角上去了。王冕道:「天可憐見,降下這一夥星君去維持文運,我們是不及見了!」當夜收拾傢伙,各自歇息。 自此以後,時常有人傳說,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,要徵聘王冕出來做官。初時不在意裡,後來漸漸說的多了,王冕並不通知秦老,私自收拾,連夜逃往會稽山中。半年之後,朝廷果然遣一員官,捧著詔書,帶領許多人,將著彩緞表裡,來到秦老門首,見秦老八十多歲,須鬢皓然,手扶拄杖。那官與他施禮。秦老讓到草堂坐下。那官問道:「王冕先生就在這莊上麼?而今皇恩授他諮議參軍之職,下官特地捧詔而來。」秦老道:「他雖是這裡人,只是久矣不知去向了。」秦老獻過了茶,領那官員走到王冕家,推開了門,見蠨蛸滿室,蓬蒿滿徑,知是果然去得久了。那官諮嗟歎息了一回,仍舊捧詔回旨去了。 王冕隱居在會稽山中,並不自言姓名;後來得病去世,山鄰斂些錢財,葬於會稽山下。是年,秦老亦壽終於家。可笑近來文人學士,說著王冕,都稱他做王參軍!究竟王冕何曾做過一日官?所以表白一番。這不過是個楔子,下面還有正文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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