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評論門(7)


  司空表聖自論其詩以為得味外味,如「綠樹連村暗,黃花入麥稀」,此句最善。又雲:「棋聲花院閉,幡影石壇高。」吾嘗獨遊五老峰白鶴觀,松陰滿庭,不見一人,惟聞琴磬之音,然後知此句之工;但恨其寒儉有僧態。若子美詩雲:「暗飛螢自照,水宿鳥相呼。」「四更山吐月,殘夜水明樓。」則才力富健,過表聖遠甚。

  柳儀曹詩,憂中有樂,樂中有憂,妙絕古今。然老杜雲:「王侯與螻蟻,同盡隨丘墟。」儀曹何憂之深也!

  有人雲,陳無己「閉門十日雨」,即是退之「長安閉門三日雪」。余以為作詩者容有意思相犯,亦不必為病,但不可太甚耳。並同前

  古有「早行詩」雲:「主人燈下別,羸馬月中行。」又王若雲:「旅人心自急,公子夢猶迷。」惟江東逸人王舉袞詩曰:「高空有月千門閉,大道無人獨自行。」最為絕唱。《青瑣集》

  範文正有《採茶歌》,天下共傳。蔡君謨謂希文:「公歌膾炙人口,有少未完,蓋公才氣豪傑,失于少思。」希文曰:「何以言之?」漠曰:「昔茶句雲:『黃金碾畔綠塵飛,碧玉甌中翠濤起。』今茶之絕品,其色貴白,翠綠乃茶之下者耳。」希文曰:「君善鑒茶者也,此中吾語之病也。公意如何?」君謨曰:「欲革公詩二字,非敢有加焉。」公曰:「革何字?」君謨曰:「翠綠二字。可雲『黃金碾畔玉塵飛,碧玉甌中素濤起。』」希文曰:「善。」又見君謨之精茶,希文之伏於義。

  濮州杜默,當年目之為三豪,謂默豪於歌。石守道赴詔作太學直講,默作《六字歌》送之。今舉其豪句雲:「仁義途中馳騁,《詩書》府裡從容。頭角驚殺蝦蟹,學海波中老龍。爪距逐出狐兔,聖人門前大蟲。推倒楊朱墨翟,扶起仲尼周公。一條路出甕口,幾程身在雲中。水浸山影倒碧,春著花梢半紅。」因此歌得在三豪之列。又上《永叔詩》雲:「一片靈台掛明月,萬丈詞焰飛長虹。乞取一杓鳳池水,活取久旱泥蟠龍。」其豪例皆此類。並同前

  薛許州能,以詩道為己任。還劉得仁卷,有詩雲,「百首如一首,卷初如卷終」,譏劉不能變態,陸希聲之比。《北夢瑣言》

  蜀沙門僧爾鳥,慕李白歌,鄙賈島蹇澀,乃自諷其詞雲:「鯨目光燒半海紅,鼇頭浪蹙掀天白。」而雲:「我不能致思於藩籬蹄涔之間。」人鹹服之。仍精于《周易》佛經,為歌行掩之。賈島嘗為僧,洛陽令不許僧午後出寺,賈有詩雲:「不如牛與羊,猶得日暮歸。」詩思遲澀,杼軸方得。如「鳥從井口出,人自岳陽來」,乃經年方遂偶句。(同前)

  開元中,有儒士登終南山,得句雲:「野迥雲根闊,山高樹影長。」私心自負,吟諷之際,忽聞空中語雲:「未若天河雖有浪,月桂不聞香。」儒士不勝喜,以為己有。歸誇于僧,智潛掩鼻笑曰:「臭氣可掬,何足多也!」儒士驚愕,遽以實告,自此又號為鑒文大師,有《浮漚篇》行於世。《零陵總記》

  盧延遜詩淺近,人多笑之,惟吳融獨重其作,盛稱于時,且雲:「此公不尋常,後必垂名。」延遜詩至今傳之,亦有絕好者。《宿東林》雲:「兩三條電欲為雨,七八個星猶在天。」《旅舍言懷》雲:「名紙毛生五門下,家僮骨立六街中。」《贈元上人》雲:「高僧解語牙無水,老鶴能飛骨有風。」《蜀路》雲:「雲間聞鐸騾馱去,雪裡殘骸虎拽來。」《懷江上》雲:「餓貓臨鼠穴,饞犬舐魚砧。」《寄人》雲:「吟成一個字,撚斷數莖髭。」又雲:「樹上諮諏批頰鳥,窗間壁駁叩頭蟲。」余在翰林,嘗召對,上舉延遜詩雲:「臂鷹健卒懸氊帽,騎馬佳人卷畫衫。」雖淺近,亦自成一體。《談苑》

  東坡嘗與人書,言:「味摩詰之詩,詩中有畫;觀摩詰之畫,畫中有詩。」詩雲:「藍田白石出,玉關紅葉稀。山路元無雨,空翠濕人衣。」此東坡詩,非摩詰也。《詩史》

  吾詩雲:「日日出東門,步步東城遊。城門抱關卒,怪我此何求。我亦無所求,駕言寫我憂。」章子厚謂參寥曰:「前步而後駕,何其上下紛紛也?」僕聞之,曰:「吾以氣為輪,以神為馬,何曾上下乎?」參寥曰:「東坡文過有理,似孫子荊曰:『枕流欲洗其耳』。」《東坡詩話》

  山谷作《漁父詞》,清新佳麗,聞其得意,自言以水光山色,替卻玉肌花貌,乃真得漁父家風。然才出新婦磯,又入女兒浦,此漁父無乃大瀾浪也?《百斛明珠》

  文與可嘗雲:「老僧墨竹一派,近在彭城。」吾竹雖不及,石似過之。此一卷公案,不可無山谷下一句。山谷因次其韻雲:「東坡雖是湖州派,竹石風流過一時。前世畫師今姓李,不妨還作輞川詩。」或言東坡不曾目伯時為前身畫師,俗人不便是語病。伯時一丘一壑,風流未減古人,誰當作此癡計?東坡此語是真相知。又作二詩雲:「秋山風雨石骨瘦,法窟寂寥僧定時。李侯有句不肯吐,淡墨寫作無聲詩。」「龍眠不似虎頭癡,妙筆無機可並馳。蘇仙咒墨作石竹,應解種花聞此詩。」

  石曼卿《詠紅梅》雲:「認桃無綠葉,辨杏有青枝。」東坡雲:「詩老不知梅格在,更看綠葉與青枝。」荊公雲:「北人初未識,渾作杏花看。」又能盡紅梅之妙處也。有單葉梅、千葉梅、臘梅,故餘作《四梅詩》。《王直方詩話》

  山谷見東坡《和淵明飲酒詩》,讀至「前山正可數,後騎且勿驅」雲,「此老未死在。」

  山谷嘗謂餘曰:「凡作賦,要須以宋玉、賈誼、相如、子雲為師格,略依放其步驟,乃有古風。老杜《詠吳生畫》雲:『畫手看前輩,吳生遠擅場。』蓋古人于能事,不獨求誇前輩,要須前輩中擅場耳。」

  東坡言:「淵明雲,『但恐多謬誤,君當恕醉人』,此未醉時說;若醉,何暇憂誤哉!」然世人言「醉時是醒時」,此語最名言。

  荊公始為集句,多至數十韻,往往對偶親切,蓋以其誦古人詩多,或坐中率然而成,始可為貴。其後多有人效之者,但取數部詩,集諸家之善耳。故東坡《次韻孔毅夫集句見贈》雲:「羨君戲集他人詩,指呼市人如使兒。天邊鴻鵠不易得,便令作對隨家雞。退之驚笑子美泣,問君久假何時歸。世間好事世人共,明月自滿千家墀。」

  山谷雲:「謝師厚,方其為女擇對,見山谷詩,曰:『吾得婿如是足矣。』庭堅欲求之,然庭堅之詩,卒從謝公得句法。」故山谷有詩曰:「自往見謝公,論詩得濠梁。」

  文忠公《盤車圖》詩雲:「古畫畫意不畫形,梅詩詠物無盡情。忘形得意知者寡,不若見詩如見畫。」東坡作《韓幹畫馬圖》詩雲:「韓生畫馬真是馬,蘇子作詩如見畫。世無伯樂亦無韓,此詩此畫誰當看!」又雲:「論畫以形似,見與兒童鄰。賦詩必此詩,定非知詩人。詩畫本一律,天工與清新。」又雲:「少陵翰墨無形畫,韓幹丹青不語詩。此畫此詩今已矣,人間駑驥謾爭馳。」餘每誦數過,殆以為法。並同前

  東坡作《蝸牛詩》雲:「中弱不勝觸,外堅聊自郛。升高不知疲,竟作黏壁枯。」後改雲:「腥涎不滿殼,聊足以自濡。升高不知回,竟作黏壁枯。」餘亦以為改者勝。《王直方詩話》

  山谷惠餘詩兩篇,一雲「多病廢詩仍止酒」,一雲「醉餘睡起怯春寒」。觀者以為疵。餘曰:「說詩者不以文害辭,豈非謂此耶?」

  東坡愛韋蘇州詩雲:「誰知風雨夜,複此對床眠。」向在鄭西《別子由》雲:「寒燈相對記疇昔,夜雨何時聽蕭瑟。」又有《初秋寄子由》雲:「買田秋已議,築室春當成。雪堂風雨夜,已作對床聲。」又子由與坡相從彭城賦詩雲:「逍遙堂後千尋木,長送中霄風雨聲。誤喜對床尋舊約,不知飄泊在彭城。」子由使虜,在神水館賦詩雲:「夜雨從來相對眠,茲行萬里隔胡天。」此其兄弟所賦。坡在禦史獄有雲:「他年夜雨獨傷神。」在東府有雲:「對床定悠悠,夜雨今蕭瑟。」其同轉對有雲:「對床貪聽連宵雨。」又雲:「對床欲作連夜雨。」又雲:「對床老兄弟,夜雨鳴竹屋。」可謂無日忘之。

  詩雲:「讀書頭欲白,相對眼終青。」「身更萬事已頭白,相對百年終眼青。」「看鏡白頭知我老,平生青眼為君明。」「故人相見尚青眼,新貴即今多白頭。」「江山萬里盡頭白,骨肉十年終眼青。」「白頭逢國士,青眼酒尊開。」此坡、穀所為,用「青眼」對「白頭」者非一,而工拙亦各有差。老杜亦雲:「別來頭並白,相見眼終青。」

  山谷有詩雲:「小立佇幽香,農家能有幾?」韻聯與荊公詩頗相同,當是暗合。

  方時敏言,荊公言鷗鳥不驚之類,如何作語則好?故山谷有雲「一鷗同一波」。

  謝脁嘗語沈約曰:「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。」故東坡《答王鞏》雲「新詩如彈丸」,及《送歐陽弼》雲「中有清員句,銅丸飛柘彈」。蓋謂詩貴圓熟也。餘以謂圓熟多失之平易,老硬多失之乾枯。不失於二者之間,可與古之作者並驅。

  東坡為溫公作《獨樂園》詩,只從頭四句便已都說盡,雲:「青山在屋上,流水在屋下。中有五畝園,花竹秀而野。」此便可以圖畫。

  東坡嘗為余書荊公詩雲:「徑暖草如積,山晴花更繁。縱橫一川水,高下數家村。倦憩雞鳴午,荒尋犬吠昏。歸來向人說,恐是武陵源。」坡雲:「武陵源不甚好。」又雲:「也是此韻中別無韻也。」

  山谷每與余言,謝師厚七言絕類老杜,但少人知之耳。如「倒著衣裳迎戶外,盡呼兒女拜燈前」,編入《杜集》無愧。

  趙德甫雲:「東坡為程筠作《歸真亭詩》雲:『會看千粟記,木杪見龜趺。』是碑坐,不應見木杪。」

  秦少章雲:「世上事絕有理會不得者。余前日見孫莘老大笑東坡《謝御賜書詩》雲:『有甚道理,後面更直說至陝西奏捷。』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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