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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一(4)


  落月屋樑

  「落月滿屋樑,猶疑照顏色。」言夢中見之,而覺其猶在,即所謂「夢中魂魄猶言是,覺後精神尚未回」也。詩本淺,宋人看得太深,反晦矣。傳神之說非是。

  落梅詩

  冰崖蕭立等《落梅》詩雲:「玉龍戰退鹿胎乾,好在晴沙野水看。舞翠夢回仙袂遠,射雕人去露簷寒。連環骨冷香猶暖,如意痕輕補未完。誰在高樓吹笛處,輕衫當戶獨憑闌。」此詩工緻似李義山。後六句皆用美人事,甚奇,不類晚宋之作,當表出之。唐詩:「新柳園林鵝毳色,落梅田地鹿胎斑。」

  落星遠

  「落星依遠戍,斜日半平林。」梁元帝句也。「故鄉一水隔,風煙兩岸通。」陳後主句也。唐人高處始能及之。見《五代新說》。

  感遇詩

  或語予曰:「朱文公《感興》詩比陳子昂《感遇》詩有理致。予曰:」譬之青裙白髮之節婦,乃與靚妝袨服之宮娥爭妍取憐,埒材角妙,不惟取笑旁觀,亦且自失所守。要之不可同日而語也。彼以《擬招》續《楚辭》,《感興》續《文選》,無見於此矣。故曰離之則雙美,合之則兩傷。」要有契予言者。

  罨畫

  畫家稱:罨畫,雜彩色畫也。吳興有罨畫溪,然其字當用「」,「罨」乃魚網,非其訓也。張泌詩:「罨岸春濤打船尾。」謂魚網遮岸也。此用字最得字義。左思《蜀都賦》:「罨翡翠,釣鰋鮋。」

  詩用熨字

  《說文》:「熨,持火申繒也。一曰火鬥。」柳文所謂鈷鉧也。古音「鬱」,今轉音「暈」。杜工部詩:「美人細意熨帖平。」白樂天詩:「金鬥熨波刀剪文。」溫庭筠詩:「綠波如熨割愁腸。」陸魯望詩:「波平熨不如。」又:「天如重熨皺。」王君玉詞:「金半熨秋江。」晁次膺詞:「去日玉刀封斷恨,見時金半熨愁眉。」

  詩用兒字

  古詩有用近俗字而不俗者,如孫光憲《採蓮》詩曰:「菡萏香連十頃陂,小姑貪戲採蓮遲。晚來弄水船頭濕,更脫紅裙裹鴨兒。」李君玉《釣魚》詩曰:「七尺青竿一丈絲,菰蒲葉裡逐風吹。幾回舉手拋芳餌,驚起沙灘水鴨兒。」又《贈琵琶妓》詩有曰:「我見鴛鴦飛水去,君還望月苦相思。一雙裙帶同心結,早寄黃鶯孤雁兒。」盧仝新年亦有詩雲:「新年何事最堪悲,病客還聽百舌兒。太歲只游桃李徑,青風肯換歲寒枝。」

  詩小序

  朱子作《詩傳》,盡去小序,蓋矯呂東萊之弊,一時氣信之偏,非公心也。馬端臨及姚牧安諸家辨之悉矣。有一條可發一笑,並記於此。小序雲:「《青莪》,樂育人才也。《子衿》,學校廢也。」《傳》皆以為非。及作《白鹿洞賦》,有曰:「廣青衿之疑問。」又曰:「樂《菁莪》之長育。」或舉以為問,先生曰:「舊說亦不可廢。」此何異俗諺所謂「玉波去四點,依舊是王皮」乎?

  詩文用字須有來歷

  先輩言杜詩韓文無一字無來歷,予謂自古名家皆然,不獨杜韓兩公耳。劉勰雲:「『灼灼』狀桃花之鮮,『依依』盡楊柳之貌,『喈喈』逐黃鳥之聲,『嗷嗷』學鴻雁之響,雖複思經千載,將何易奪?」信哉其言。試以灼灼舍桃而移之他花,依依去楊柳而蓍之別樹,則不通矣。近日詩流,試舉其一二:不曰鶯啼,而乃曰鶯呼;不曰猿嘯,而曰猿唳;蛇未嘗吟,而去蛇吟;蛩未嘗嘶,而曰蛩嘶;厭桃葉蓁蓁,而改雲桃葉抑抑,桃葉可言抑抑乎?厭鴻雁嗷嗷,而強雲鴻雁嘈嘈,鴻雁可言嘈嘈乎?油然者,作雲之貌,未聞淚可言油然;薦者,祭之名,士無田則薦是也,未聞送人省親,而曰好薦北堂親也;夜郎在貴州,而今送人官廣西恆用之;孟諸在齊東,而送人之荊楚襲用之;泄瀉者,穢言也,寫懷而改曰泄懷,是口中暴痢也;館甥,女婿也;上母舅聲而自稱館甥,是欲亂其女也;真如諸天,禪家語也,而用之道觀;遠公大顛,禪者也,而以贈道人;送人屢下第,而曰批鱗書幾上;本不用兵,而曰戎馬豺虎;本不年邁,而曰白髮衰遲;未有興亡之感,而曰麋鹿姑蘇;寄雲南官府,而曰百粵伏波。試問之,曰:「不如此不似杜。」是可笑也。此皆近日號為作手,徧刻廣傳者。後生效之,益趨益下矣。謂近日詩勝國初,吾不信也。而且互相標榜,不慚大言,造作名字,掩滅前輩,是可為世道慨,豈獨文藝之未乎?又有以騷人墨客而合之曰騷墨,見《雲南志》詩文。以汗牛充棟而合之曰汗充,見《雲南甲午試錄序》。皆文理不通,足以發後世一笑。

  詩句用意

  張說《送客》詩曰:「同居洛陽陌,經日嬾相求。及爾江湖去,念別思悠悠。」又一首雲:「常時好閑獨,朋舊少相過。及爾宣風去,方嗟別日多。」二首一意。余又記羽士吳筠《別章叟》一首雲:「平昔同邑裡,經年不相思。今日成遠別,相對心淒其。」能道人情,亦前人未說破也。

  詩押徊字

  宋賞花釣魚和詩,「徘徊」無別押者,優人有徘徊太多之謔。餘思《漢書相如傳》有「安翔徐徊」,昭帝廟號從徊,揚雄賦有「徊徊徨徨」,唐松陵詩有「遲徊」,庚信文有「徠徊」,當時諸公未之精思耳,何可謂無。

  詩用惹字

  王右丞詩:「楊花惹暮春。」李長吉詩:「古竹老梢惹碧雲。」溫庭筠:「暖香惹夢鴛鴦錦。」孫光憲:「六宮眉黛惹春愁。」用「惹」字凡四,綿絕妙。

  詩史

  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韻語紀時事,謂之「詩史」。鄙哉宋人之見,不足以論詩也。夫六經各有體,《易》以道陰陽,《書》以道政事,《詩》以道性情,《春秋》以道名分。後世之所謂史者,左記言,右記事,古之《尚書春秋》也。若詩者,其體其旨,與《易書春秋》判然矣。《三百篇》皆約情合性而歸之道德也,然未嘗有道德字也,未嘗有道德性情句也。二南者,修身齊家其旨也,然其言琴瑟鐘鼓,荇菜芣苡,夭桃穠李,雀角鼠牙,何嘗有修身齊家字耶?皆意在言外,使人自悟。至於變風變雅,尤其含蓄,言之者無罪,聞之者足以戒。如刺淫亂,則曰「雝雝鳴雁,旭日始旦」,不必曰「慎莫近前丞相嗔」也;憫流民,則曰「鴻雁於飛,哀鳴嗷嗷」,不必曰「千家今有百家存」也;傷暴斂,則曰「維南有箕,載翕其舌」,不必曰「哀哀寡婦誅求盡」也;敘饑荒,則曰「牂羊羵首,三星在罶」,不必曰「但有牙齒存,可堪皮骨乾」也。杜詩之含蓄蘊藉者,蓋亦多矣,宋人不能學之。至於直陳時事,類於訕訐,乃其下乘末腳,而宋人拾以為己寶,又撰出「詩史」二字以誤後人。如詩可兼史,則《尚書春秋》可以並省。又如今俗卦氣歌、納甲歌,兼陰陽而道之,謂之「詩《易》」可乎?胡應麟曰:「按『詩史』,其說出孟棨《本事》。」

  詩賦用字

  顏延年《赭白馬賦》:「戒出豕之敗駕,惕飛鳥之跱衡。」「出」字不如「突」字。杜子美詩:「大家東征逐子回。」「逐」字不如「將」字。白居易詩:『千呼萬喚始出來。「始」字不如「才」字。詩文有作者未工,而後人改定者勝,如此類多有之。使作者複生,亦必心服也。

  詩文奪胎

  後漢肅宗詔曰:「父戰於前,子死於後。弱女乘於亭障,孤兒號於道路。老母寡妻,設虛祭,飲泣淚,想望歸魂於沙漠之表,豈不哀哉!」李華《吊古戰場文》祖之。陳陶《隴西行》雲:「可憐無定河邊骨,猶是春閨夢裡人。」可謂得奪胎之妙。

  蜀棧古壁詩

  余於蜀棧古壁見無名氏號硯沼者書古樂府一首雲:「休洗紅,洗多紅在水。新紅裁作衣,舊紅番作裡。回黃轉綠無定期,世事反覆君所知。」此詩古雅,元郭茂倩《樂府》亦不載。李賀詩雲:「休洗紅,洗多顏色淡。卿卿聘少年,昨夜殷橋見。封侯早歸來,莫作弦上箭。」視前詩何啻千里乎?

  蜀詩人

  唐時蜀之詩人,陳子昂了子閭邱均李白阮咸雍陶劉灣何兆李餘劉猛,人皆知之。《北夢瑣言》雲:「符載楊衡宋濟張仁寶,皆蜀人,棲隱青城山。」符載字厚之,文學武藝雙絕,文見《唐文粹》。楊衡詩,見《唐音》。宋濟詩,止有《東陵美女》一首。張仁寶,閬中人,見劉後村《千家詩》。

  又

  唐世蜀之詩人,陳子昂射洪、李白彰明、李餘成都、雍陶成都、裴廷裕成都、劉蛻射洪、唐球嘉州、陳詠青神、岑倫成都、符載成都、雍裕之成都、王嚴綿州布衣、劉暌綿州鄉貢進士、李渥綿州、田章綿州、柳震雙流、阮咸成都、劉灣蜀人、張曙巴州、僧可朋丹稜、扈處扆蜀人、毛文錫蜀人、朱桃椎蜀人、杜光庭青城,若張蠙韋莊牛嶠歐陽炯,皆他方流寓而老於蜀者。嘗欲裒集其詩為一帙,而未暇焉。

  蜀詩人王謙

  王謙,蜀人。有詩一卷,中有《約趙冰壺賞海棠》一篇雲:「湘羅壓繡華春風,瑤姬慢舞香裀紅。細腰百轉弓靴稱,銀鵝金鳳花成叢。《六麼》換手調弦索,一串妖聲穿繡幕。沉翠飛香天正樂,寒玉團團帖天角。」其詩絕如李賀,嘗一臠可知鼎味也。

  鳳林

  《水經》:「河水又東,曆鳳林北。」注:「鳳林,山名,五巒俱峙。」杜詩:「鳳林戈不息,魚海路常難。」張籍詩:「鳳林關裡水長流,白草黃榆六十秋。邊將皆承主恩澤,無人解道取涼州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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