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庚溪詩話(中)


  §26

  蔡天任載,乃天啟之弟也,頗亦工詩,晚年筆力窺陶謝之籓籬。無錫錢申仲紳,退居漆塘,有園亭之勝,一時知名士大夫如陳去非葛勝仲汪彥章孫仲益諸人,皆為之賦詩,唯天任詩語簡而意遠。《雲亭》雲亭上恐脫「白」字或「遠」字。詩曰:白雲何時來,英英冠山椒。西風莫吹去,使我心搖搖。」《通惠泉》詩曰:水行天地間,萬派同一指。胡為穿石來,要洗巢由耳。《芳美亭》詩曰:高人不惜地,自種無邊春。莫隨流水去,卻汙世間塵。《遂初亭》詩曰:著亭傍林泉,偶與初心期。佳處時自領,未應魚鳥知。諸公服其韻勝也。

  §27

  鄭毅夫獬詩雲:「夜來過嶺忽聞雨,今日滿溪俱是花。」語意清絕。頃在澄江,見外叔祖朱少魏良臣書帙中錄一詩雲:坐見茅齋一葉秋,小山叢桂鳥聲幽。不知疊嶂夜來雨,清曉石楠花亂流。

  其下注雲:「司馬才叔作。」近閱曾端伯改過所編詩選,乃載於何正平詩中,未知孰是。然能狀霽後景物,語不凡也。

  §28

  梅和勝執禮,宣和初為給事中,與時相五甫論事不合,改禮部侍郎,遂黜守蘄,複落職,責守滁。王甫罷相,複職知鎮江。靖康初,以翰林學士召,其謝表有曰:「喜照壁間而見蠍,乍離楓下而聞鐘。」蓋「照壁喜見蠍」,此韓退之詩句也。「離楓下聞鐘」事偶不記。後數年,因閱劉禹錫《自武陵例召趣京》詩曰:雲雨湘江起臥龍,武陵樵客躡仙蹤。十年楚水楓林下,今日乍聞長樂鐘。

  蓋用禹錫詩語也。和勝,浦江人,方未冠時,家極貧,而親老無以為養,大雪中,以詩謁邑宰雲:「有令可幹難閉戶,無人堪訪懶移舟。」邑令延之,令訓其子弟。方應舉未捷,有詩自遣雲:天之未喪斯文也,吾亦何為不豫哉!後蔡薿榜登科,終於戶部尚書,死于靖康之難。

  §29

  蔡攸既與王甫童貫興燕山之役,攸父京以詩寄攸曰:老懶身心不自由,封書寄與淚橫流。百年信誓當深念,三伏征塗合少休。目送旌旗如昨夢,心存關塞起深愁。緇衣堂下清風滿,早早歸來醉一甌。

  微廟聞之,命鄧珙索之,京即錄以進呈。上讀之,徐曰:「好改作六月王師好少休也。」蓋時白溝報不捷,故有是語。觀京此語,亦深知是役之非也,何不早納忠於吾君,而力止其子行,及此始以詩諷,何太晚也。

  §30

  毗陵薦福寺紅梅閣,士大夫多留題,惟程給事致道俱嘗有詩,其略曰:春風如醇酒,著物物不知。居然此枝後,迨此白日遲。春風日浩蕩,醉色回冰肌。所恨培雪根,向來歲寒枝。差池弄芳晚,坐令顏色移。顏色固嫵媚,清香無故時。意新妙,又存規戒,不敬作也。

  §31

  葉少蘊夢得《石林詩話》,以楊大年劉子儀喜唐彥謙《題漢高帝廟》雲:「耳聞明主提三尺,眼見愚民盜一杯,語皆歇後,如三尺律、三尺喙皆可,何獨劍乎?又蘇子瞻雲買牛但自捐三尺,射鼠何勞挽六鈞,亦與此同病。」然余按《漢高帝紀》曰「吾以布衣,提三尺取天下」,又《韓安國傳》「高帝曰:提三尺取天下者,朕也」,皆無「劍」字,唯注曰:「三尺謂劍也。」出處既如此,則詩家用其本語,何為不可?又曰:「子瞻用孔稚圭鳴蛙事,如水底笙簧蛙兩部,山中奴婢橘千頭,已遣亂蛙成兩部,更邀明月作三人,則兩部不知為何物。」今按《孔圭傳》:「圭不樂世務,門庭草萊不剪,中有蛙鳴。或問之,圭笑曰:我以此當兩部鼓吹。」然則嘗觀此傳者,亦豈不知兩部為何物哉?若謂出處僻,人少有知者,則何待人之淺也!

  §32

  晉宋間,沃州山帛道猷詩曰:連峰數千里,修林帶平津。茅茨隱不見,雞鳴知有人。後秦少遊詩雲:「菰蒲深處疑無地,忽有人家笑語聲。」僧道潛號參寥,有雲:「隔林仿佛聞機杼,知有人家在翠微。」其源乃出於道猷,而更加鍛煉,亦可謂善奪胎者也。

  §33

  詩詞中多用「南雲」,晏元獻公《寄遠》詩曰:「一紙短書無寄處,數行征雁入南雲。」紹興庚午歲,余為臨安秋賦考試官,同舍有舉歐陽公長短句詞曰:「雁過南雲,行人回淚眼。」因問曰:「南雲其義安在?」餘答曰:「嘗見江總詩雲:心逐南雲去,身隨北雁來。故園籬下菊,今日幾花開?恐出於此耳。」昔人臨歧執別,回首引望,戀戀不忍遽去,而形於詩者,如王摩詰雲:「車徒望不見,時見起行塵。」歐陽詹雲:「高城已不見,況複城中人?」東坡與其弟子由別雲:「登高回首坡隴隔,時見烏帽出覆沒。」或記行人已遠,而故人不復可見,語雖不同,其惜別之意則同也。

  §34

  昌黎韓退之《和裴晉公》詩雲:「秋颱風日迥,正好看前山。」後東坡《和陶》詩雲:「前山正可數,後騎且莫驅。」此語雖不同,而寄情物外,夷曠優遊之意則同也。

  §35

  王摩詰《漢江臨泛》詩曰:「江流天地外,山色有無中。」六一居士平山堂長短句雲:「平山欄檻倚晴空,山色有無中。」豈用摩詰語耶?然詩人意所到,而語偶相同者,亦多矣。其後東坡作長短句曰:「記取醉翁語,山色有無中。」則專以為六一語也。

  §36

  武陵桃源,秦人避世於此,至東晉始聞於人間。陶淵明作記,且為之詩,詳矣。其後作者相繼,如王摩詰韓退之劉禹錫,本朝王介甫,皆有歌詩,爭出新意,各相雄長。而近時汪彥章藻一篇,思深語妙,又得諸人所未道者。其詩曰:祖龍門外神傳璧,方士猶言仙可得。東行欲與羨門親,咫尺蓬萊滄海隔。那知平地有青春,只屬尋常避世人。關中日月空萬古,花下山川長一身。中原別後無消息,聞說胡塵因感昔。誰教晉鼎判東西,卻愧秦城限南北。人間萬事愈堪憐,此地當時亦偶然。何事區區漢天子,種桃辛苦望長年。

  §37

  吳門蠡口瀕太湖,乃範蠡自此乘扁舟泛五湖也。鄭毅夫獬有詩曰:千重越甲夜成圍,戰罷君王醉不知。若論破吳功第一,黃金只合鑄西施。嚴子陵釣台,屹立于桐江之濱,往來題詠者極多。前賢所作,人皆膾炙久矣,不可盡載。頃見一絕,不知名氏,雲:範蠡忘名載西子,介推逃跡累山樊。先生政爾無多事,聊把漁竿坐水村。又見閩人陳致一貫道題一絕雲:足加帝腹似癡頑,詎肯折腰求好官?明主莫將臣子待,故人只作友朋看。又皆自出新意也。

  §38

  魏野仲先在章聖朝,隱居陝府東郊,召之不至。王文正公旦、寇忠湣公准皆與之相好,其詩句傳於人多矣。其《詠吸木鳥》詩雲:「千林蠹如盡,一腹餒何妨。」司馬溫公頗稱之。然又有一聯雲:「莫因饑不足,翻愛蠹偏多。」其言有規戒矣。至斷句雲:「勤勤詠還屬,無損好枝柯。」蓋仁人之言也。世之貪進,因媒蘖他人以售己而傷及善類者,聞之亦少愧矣。仲先又有《竹杯珓》詩雲:「吉凶終在我,翻覆漫勞君。」尤有所箴也。又《秋夕懷人》詩雲:「空看新雁字,不得故人書。」亦為佳句。

  §39

  潘子賤待制良貴,以清德直節退居鄉閭,近二十年,所居弊屋數間,略無生事,然自得其樂。平昔無所好,談禪之外,亦喜為詩。岩肖之先君光祿,靖康間為京城守禦司屬官,嘗以守禦策獻之朝,而議者沮之。京城失守,督將士與虜戰,遂以身徇國。及歸葬日,公為挽詩曰:醜虜登城日,中華將士奔。人皆趨北闕,君獨死南門。秘葉無人用,英聲有史存。秋原悲淚落,桂酒與招魂。岩肖每一讀之,痛貫心膂。時為挽詩者數十人,唯公詩事核而言簡也。又一日,從容侍公坐,公出所作詩文一帙相示,今唯記其《詠梅》詩一聯雲:「九畹蕙蘭為上客,千山桃李盡庸人。」句意清高多類此,其他不能盡記也。

  §40

  唐儲光羲詩曰:翰林有客卿,獨負蒼生憂。中夜起躑躅,思欲獻厥謀。君門峻且深,踠足空夷猶。又陶翰詩曰:駿馬黃金勒,雕弓白羽箭。射殺左賢王,歸奏未央殿。欲言塞下事,天子不召見。東出咸陽門,哀哀淚如霰。此二詩,一則文士居近列,懷忠而不獲吐;一則武將任邊瑣,有功而不得伸。觀此,則上之人不可不屬通臣下之情也。

  §41

  唐明皇初好賢樂士,殊有帝王之志,遂致開元之治。及其晚節,信讒好佞,遽改初志,遂致天寶之亂。初,李適之用為左相,一日遂以李林甫之譖罷其政事。適之杜門無以自遣,詠詩曰:避賢初罷相,樂聖且銜杯。為問門前客,今朝誰複來?林甫益譖之,遂累貶宜春太守。複因禦史過宜春,恐之,使仰藥自殺。則明皇之信讒,一至於此。又如薛令之為東宮侍讀,別無吏職,而俸廩甚薄,戲題其壁曰:朝日上團團,照見先生盤。盤中無所有,苜蓿長欄杆。飯澀匙難綰,羹稀箸易寬。只可謀朝夕,何由度歲寒?上幸東宮見之,索筆續之曰:啄木觜距長,鳳凰毛心短。若嫌松桂寒,任逐桑榆暖。令之懼而謝病歸,遂不復用。然尚可諉曰言有觖望也。又如孟浩然,因王維私邀至內直,俄而上至,維匿之。上詢知其實,因曰:「朕聞其人而未見也,何懼而匿?」詔使出,問其近所作詩。浩然再拜,自誦《歲暮歸山》詩曰:北闕休上書,南山歸敝廬。不才明主棄,多病故人疏。上怒曰:「卿不求仕,朕何嘗棄卿,奈何誣我?」遂放還,不復見錄。則明皇之褊而不容,本無人君之量,然則開元之初,亦矯情強勉而為之者也。

  §42

  古今以體物語形於詩句,或以人事喻物,或以物喻人事,如唐許渾《題崔處士幽居》雲:「荊樹有花兄弟樂,橘林無實子孫忙。」語亦工矣。及觀柳子厚《過盧少府郊居》雲:「蒔藥閒庭延國老,開樽虛室值賢人。」則語尤自在而意勝。至東坡因章質夫以書送酒六壺,書至而酒不至,坡答以詩雲:「豈意青州六從事,化為烏有一先生。」則上下意相關,而語益奇矣。

  §43

  宋景文有詩曰:「捫虱須逢英俊主,釣鼇豈在牛蹄灣。」以小物與大為對,而語壯氣勁可嘉也。而東坡一聯曰:「聞說騎鯨遊汗漫,亦嘗捫虱話悲辛。」則律切而語益奇矣。

  §44

  前人詠落花,世傳二宋兄弟元憲公庠公序、景文公祁詩為工。元憲詩雲:「漢皋佩冷臨江失,金谷樓危到地香。」景文詩雲:「將飛更作回風舞,已落猶成半面妝。」固佳矣,而餘襄公靖安道詩亦工,雲:「金谷已空新步障,馬嵬徒見舊香囊。」不減二宋也。而景文公又有五言《殘花》詩一聯雲:「香歸蜜房盡,紅入燕泥乾。」雖不用事,亦自是佳句。

  §45

  元祐間,東坡與曾子開肇同居兩省,扈從車駕,赴宣光殿。子開有詩,其略曰:「鼎湖弓劍仙遊遠,渭水衣冠輦路新。」又雲:「階除翠色迷宮草,殿閣清陰老禁槐。」詩語亦佳。坡兩和其斷句辛字韻皆工,雲:「輦路歸來聞好語,共驚堯顙類高辛。」又雲:「最後數篇君莫厭,搗壽殘椒桂有餘辛。」按《楚辭》:「昔三後之純粹兮,固眾芳之所在。雜申椒與菌桂兮,豈維紉夫蕙芷。」蓋以椒桂蕙芷皆草木之香者,喻賢人也。詩人押險韻,冥搜至此,可謂工矣。而《西清詩話》遂改其句雲:「讀罷君詩何所似,搗殘椒桂有餘辛。」以謂坡譏唱首多辣氣,此何理也?坡為人慷慨疾惡,亦時見於詩,有古人規諷體,然亦詎肯效閭閻以鄙語相詈哉!恐誤後人心術,不得不辯。

  §46

  六一居士《詩話》載:梅聖俞《賦河豚魚》詩雲:春淵生荻芽,春岸飛楊花。河豚於此時,貴不數魚蝦。此魚常出於春暮,食柳絮而肥,南人多與荻芽為羹,最美。知詩者謂祇破題兩句已道盡河豚好處。然余嘗寓居江陰及毗陵,見江陰每臘盡春初已食之,毗陵則二月初方食。其後官於秣陵,則三月間方有之,蓋此魚由海而上,近海處先得之,魚至江左,則春已暮矣。江陰毗陵無荻芽,秣陵等處則以荻芽芼之。然則聖俞所詠,乃江左河豚魚也。聖俞詩多古淡,而此詩特雄贍,故尤為人稱美。如曰:忿腹若封豕,怒目猶吳蛙。烹炰敬失所,入喉為鏌琊。又曰:退之來潮陽,始憚餐籠蛇。子厚居柳州,而甘食蝦蟆。二物雖可憎,性命無舛差。斯味曾不比,中藏禍無涯。甚美惡亦稱,此言誠可嘉。真佳作也。

  §47

  吳中每暑月,則東南風數日,甚者至逾旬而止,吳人名之曰舶趠風趠音敕教切。雲海外舶船,禱於神而得之,乘此風至江浙間也。東坡《吳中》詩曰:「三旬已過黃梅雨,萬里初來舶趠風。」余官吳門,庚竿歲夏六月既望之三日,風作,逾旬而止,暑氣頓減。餘因作賦以廣之,其略曰:度華廈而既爽,入窮閻而亦清。無雌雄之或異,信造物之均平。蓋彌旬而後止,失六月之炎蒸。又曰:「彼蠻檣與海楫,得乘時伺便而至耳。謂區區專意于此曹,則亦豈天壤之至理?蓋欲脫吾民於焦灼,竊意造物其專在是也。」即其後往來吳中不常,至丙子歲,余罷尚書郎,寓居無錫,至六月晦前三日,此風作,凡七日而止。按坡詩謂梅雨已過,此風初來,則當在五月或六月初,而餘兩見之,乃在六月望後與六月晦前。或曰節氣有早晚也,然庚午歲梅雨過兩旬而風來,丙子歲梅雨過一月始來,得非此風早晚本無定,東坡亦據當時所見而言耶?

  §48

  元祐間,有旨修上清儲祥宮成,命翰林學士蘇軾作碑記其事。坡敘事既得體,且取道家所言與吾儒合者記之,大有補於治道。紹聖元符間,黨禁興,遂毀其碑,命翰林學士蔡京別為之。京之文類三舍舉子經義程文耳,正如唐時僕韓退之《平淮西碑》,命段文昌改作。後人有詩曰:淮西功業冠吾唐,吏部文章日月光。千載斷碑人膾炙,不知世有段文昌。余于《儲祥宮碑》亦雲。後見韓無咎元吉,雲是江子我詩。

  §49

  本朝詩人與唐世相亢,其所得各不同,而俱自有妙處,不必相蹈襲也。至山谷之詩,清新奇峭,頗造前人未嘗道處,自為一家,此其妙也。至古體詩,不拘聲律,間有歇後語,亦清新奇峭之極也。然近時學其詩者,或未得其妙處,每有所作,必使聲韻拗捩,詞語沚,曰「江西格」也。此何為哉?呂居仁作《江西詩社宗派圖》,以山谷為祖,宜其規行矩步,必踵其跡。今觀東萊詩,多渾厚平夷,時出雄偉,不見斧鑿痕,社中如謝無逸之徒亦然,正如魯國男子善學柳下惠者也。

  §50

  陳亞少卿有《惜竹》詩曰:出檻亦不剪,從教長舊業。年年到朱夏,葉葉是清風。其兼收並蓄,使物各效其用,則此詩深可尚也。餘比因洗竹,戲用其韻曰:直簳解新籜,低枝蔽舊叢。芟繁留嫩綠,引用更添風。其去冗除繁留嫩綠使物無所壅蔽,則餘詩亦自有味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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